凤凤大学毕业原本是做过两种选择的,可最终还是回到了生她养她的严家台子,回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龙龙身边,也许这就是一个人的命运。
凤凤临近大学毕业,一是选择考研究生,继续上学;二是报考公务员,留在省城机关。凤凤学习成绩优秀,又是校学生会干部,原本是可以免试上研究生的。这也是各大学对优秀学生的一种奖励。凤凤却不愿意,她想报考外省的一所大学。凤凤所在的大学是省内一所农业大学,报考外省的也是一所农业大学。外省的这所农业大学各方面条件,还不如省内的这所好。老师不理解,问凤凤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凤凤说出了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我想离家远一点。
老师更糊涂了。
研究生考试是在年初进行的,紧接着全省公务员考试就又开始了。这几年就业形势越来越紧张,很多应届毕业生都是研究生考试之后,紧接着就报考公务员考试,凤凤报名应考的是省农科院下属科研所的一个职位。四月份考试,五月份面试。这时候,凤凤已经知道自己的研究生考试最终没有通过。眼下凤凤所能抓住的就是好好地面试,争取通过公务员考试,留在省城。凤凤大学学的专业是植保,农大最好的专业,但她报考农科所却不是为了科研,而是做一名行政管理人员,也算是和专业沾点边吧。一个职位,笔试前三名参加面试,凤凤排在第二,面试顺序也是第二。几位主考官轮流提出问题,考察凤凤回答问题的敏锐性、灵活性与深度。其中农科所的秃顶所长提出一个看似的尖锐、实则无聊的话题,凤凤就是在这个话题上,脑子一热,阴沟里翻了船的。
秃顶所长问,你是学农业的,家又是农村的,按理说回家乡正好能发挥你的专业特长,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家乡呢?
秃顶所长算是凤凤的学兄,学校组织活动时,凤凤与他有过一两次接触。秃顶所长的老家是省内一个国家级贫困县,全省最穷的地方。在一次饭桌上,秃顶所长也许是酒喝多了,说起家乡,说在那么一个穷地方,村里人可能一辈子也吃不上这么好的菜,一辈子也喝不上这么好的酒。应该说,秃顶所长说得是真话,是实话。可同样的一句话,在不同的场合,用不同的语气说出来,别人听出来的味道是不一样的。秃顶所长说这话的口气是庆幸的,自得的,劫后余生似的。秃顶所长说,自从父母死去后,好多年我都没回去过了。凤凤问,您老家没有兄弟姐妹啦?秃顶所长说,我老家侄男侄女几十个,我躲在省城,他们还隔三差五地来找我的麻烦呢,我还敢送上门去?
就是这么一位秃顶所长,突然在考场上问出了这么一句话,按说随口编造几句大道理也就糊弄过去了,可凤凤偏不这么做。
凤凤看定秃顶所长,别有用心地说,我嫌我家乡穷,老家侄男侄女几十个,我躲在省城,他们还隔三差五地来找我的麻烦呢,我还敢送上门去?
看来秃顶所长不只是当着凤凤的面说过这样的话。秃顶所长听了一愣,一片秃顶瞬间就红成猴子屁股了。
不用公布面试结果,凤凤自己就已经知道,自己肯定考砸了。
凤凤不后悔,这个结果,也是凤凤自己选择的。
面试地点就在省农科所,距离农业大学不远,一条小路斜斜地插过来。面试以后,凤凤就沿着这条小路,慢慢地往回走。凤凤一路上打了三个手机。一个是打给父母的,说公务员面试不理想。殷家传说,那就先回家来,看这边咋样。你真留在了省城,我跟你娘孤孤单单地在家里还想得慌呢。第二个手机是打给朱文霞的。朱文霞说,考砸了好,我一个人管着村里这么一大摊子,光轮窑厂就够我忙活的。我一天天累死了,连个给我搭把手的人都没有。你回来正好帮婶子一把,我也好轻松一点。第三个手机是打给龙龙的。龙龙和凤凤同岁,可凤凤头一年大学没考上,龙龙就比凤凤早一年上大学,大学毕业也早一年。龙龙大学毕业没做任何选择,毫不犹豫地就回了严家台子。龙龙说,我才不像条野狗似的在外头混呢,与其在外头像条野狗,不如回到家里谋求发展。严家台子要土地有土地,要河滩有河滩,要工业有工业,不比外面的天地大多了?
龙龙回到村里没有插手他母亲“霞光建材”的事,也没有插手村里的其他事情,而是自己重起炉灶另开张,单做一件事:养鸽子,是与广东人合资,在村里建一个能饲养十万只优质品种肉鸽的养鸽场,养鸽子的饲料就是当地产的秫秫和玉秫秫。玉秫秫的学名叫玉米。肉鸽长成后直接运往广东,供不应求。广东人就是会享受。鸽子是不吃任何饲料的,只吃原粮,也就是只吃秫秫和玉秫秫。不吃饲料就不会吃进饲料添加剂,安全多了。
食品安全已经发展成一个大问题,报上发表文章,耸人听闻地问:我们今天还能吃什么?
所以可想而知,龙龙的鸽子销路会有多广阔。
听出是凤凤的电话,龙龙很高兴,他说你不是喜欢鸽子吗?回来我俩一起养鸽子。
三个手机打过以后,凤凤空落落的一颗心像是有了着落了。不管下一年是再考研究生,或是再考公务员,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候大学毕业后回严家台子。
远远的小路尽头,向东平站那儿等着。
距离农业大学的正门不远,有一处等人的好地方,那里有不少卖小吃的小吃店,经营各种小吃。去小路上等凤凤之前,向东平已经选中了一家名叫“成都小吃”的小吃店。成都小吃不一定就卖成都风味的小吃。凤凤喜欢吃的两种食物似乎都不是成都小吃,又似乎都和成都小吃沾边。一种是客饭,一种是米酒汤圆。所谓客饭就是紫砂钵子放在火炉子上蒸出米饭,然后加上菜料。米饭里加腊肉叫腊肉客饭,米饭里加咸鱼叫咸鱼客饭,米饭里加腊肠叫腊肠客饭,米饭里加排骨叫排骨客饭,米饭里加青菜叫青菜客饭,各式各样,差不多有十几种。各种客饭的汤汁是一样,趁热浇上,“哧啦”一声,一股热气,客饭的香气就诱出来了。客饭品种不同,价格不同。咸鱼客饭最贵,八块钱一份。青菜客饭最便宜,五块钱一份。米酒汤圆写在菜单上的名称叫醪糟,稀溜溜的一碗,圆溜溜的汤圆沉在碗底,没有几个。醪糟便宜,两块钱一份。凤凤喜欢吃成都小吃店里的这两种小吃,向东平这两年没少请过她。
向东平站在小路的尽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走过来的凤凤。面试前,凤凤与向东平两人说好的,凤凤面试过后从这条小路走过来,向东平在成都小吃店里为凤凤接风,请她吃一份最贵的咸鱼客饭,外加一碗米酒汤圆。向东平已经等候不少时间了,他先是在小吃店里坐着等,后又站在小吃店门口等,最后迎出去,站在了小路的尽头。凤凤面试时关了手机,向东平打了几次都没开机。凤凤后来手机打开了,又一连往家里打了三个电话。向东平左打手机占线,右打手机占线。凤凤三个电话打好收线,向东平都能看见凤凤袅袅婷婷走过来的身影了。向东平急忙迎上去,跟凤凤打招呼。
向东平说,我一直打你手机,打不进去,你给谁打这么长的电话?
凤凤说,我往家里打。
向东平试探着问,看你的样子,今天面试情况还不错喽?
凤凤轻描淡写地说,还行吧。
两人说着,就走进了成都小吃店。向东平要了双份咸鱼客饭、双份米酒汤圆,一份凤凤吃,一份自己吃。
凤凤感到奇怪,问你今天怎么也要了米酒汤圆?
向东平是东北人,不喜欢吃甜食。
向东平说,我今天陪你吃。
向东平说这句话时,眼神复杂地盯着凤凤。凤凤把眼睛闪了闪,避开向东平。
向东平问,说说面试都问了哪些话题?
凤凤说出秃顶所长问出的话题,反问向东平,你说这位学兄是怎么想的?问出这么没有水平的问题来。
向东平也认识秃顶所长,也听他叹过“怕穷经”。
向东平说,这位学兄的心态是危机转嫁,他害怕老家穷困,也以为别人都害怕老家穷困。
凤凤说,我真是看不惯这种人,那一刻我从心里感到恶心。
向东平急忙问,你这种厌恶该没当时就在脸上流露出来吧?你这可是参加面试,这种人往往是最不能得罪的。
凤凤说,厌恶嘛,当时倒是没在脸上流露出厌恶,不过我把我想说的话说出来了。
向东平急急地问,你怎么说?
凤凤说,我把这位学兄过去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我说我不回去,是嫌我家乡穷,我老家侄男侄女几十个,我躲在省城,他们还隔三差五地来找我的麻烦呢,我还敢送上门去?
向东平的脸色变了,说你也真是,赌这个气干什么。
凤凤说,我心里想说的话不说出来,搁在肚子里不憋死啊。
向东平不说话了。
凤凤说,干什么呀,拉着脸。
向东平说,你就等着面试的结果吧。
一份咸鱼客饭、一碗米酒汤圆,凤凤风卷残云般地吃进肚子里。
向东平却很勉强地吃了一半客饭,米酒汤圆一口没沾。
凤凤与向东平,一直到目前,还只是一般学兄、学妹的关系,只不过两人见面多一些,谈话多一些罢了。向东平倒是很想把两人的关系往前推进一步,凤凤一直没有给出这种机会。在凤凤心里,龙龙小就占据一定的位置,想腾出一块地方给向东平,也不是说不可能,但是要有时间,要有契机。或者说,凤凤在情感上接受向东平要有一个缓慢的过程,要有一个自己说服自己的理由。
凤凤大学三年级时,向东平从东北的一所农业大学硕士生毕业,考进这所大学读博士。新学期开学不久,“十·一”校团委、校学生会联合举办一场师生联欢会。联欢会上,凤凤与向东平算是彼此头一次知道对方的名字。向东平与其他三名同学临时组织一支乐队,登台连着演唱了三首流行歌曲才下场。乐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四棵稻”。四个人,一名主唱,一名吉他手,一名贝司手,一名鼓手,向东平担任吉他手。说实话,一支临时凑起来的乐队,演奏、演唱水平都一般。就是这样的水平,也很受师生的欢迎,尤其是刚入学的新生。礼堂里的尖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四棵稻”乐队代表着时尚,代表着前卫。愈是时尚、愈是前卫的东西,在大学生中就愈有人气,愈有人追捧。
向东平甩着一头长发,拼命地弹拨着琴弦,疯狂而沉迷。
“四棵稻”乐队的主打歌曲就叫《四棵稻》:
在一片无边无垠的田地里
长着孤零零的四棵稻
我们期盼着阳光
我们期盼着雨水
我们更期盼人们的理解
哦、哦、哦……
我们是寂寞的四棵稻
我们是孤独的四棵稻
……
台下的尖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很多人跟着节拍,大声唱起来:
在一片无边无垠的田地里
长着孤零零的四棵稻
我们不怕无雨的干旱
我们不怕洪水的淹没
我们更不怕人们的白眼
哦、哦、哦……
我们是寂寞的四棵稻
我们是孤独的四棵稻
……
凤凤在后台上准备节目,没有去注意这个名叫“四棵稻”的乐队,更没有去注意乐队里留着披肩长发的吉他手——向东平。
凤凤表演的节目是花鼓灯扇子舞。
应该说,凤凤没有刻意、专门去学花鼓灯,花鼓灯却像从心里长出来一样,随时随地会流露出来。比如她会在不知不觉中,嘴里哼哼花鼓灯的调子,夜里睡床上睡不着觉时,闭上眼睛会想象自己正在跳花鼓灯的舞蹈。凤凤喜欢跳扇子舞,还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的。那时候,凤凤的爹爹殷万良还活着,带着两个孩子在家里,兴致上来,手里没扇子,空着手也会一边比画着舞步,一边嘴里哼唱着花鼓灯调。这地方的人把爷爷喊成爹爹,那另一个孩子是龙龙。殷万良是方圆几十里的兰花名角,尤其擅长跳扇子舞。跳扇子舞,看身段,看步法,看扇法。舞蹈时,肩部、腰部、腿部作波浪形抖动,被人们称作“三道弯”。耸肩时,肩胛上下前后颤动,身上各个部位都相跟着活动。在步法中,“上山步”、“下山步”尤为出色。脚尖着地,脚跟微抬,随着细碎的舞步,身体时而前倾,时而后仰,闪动腰肢,把少女上山、下山时的婀娜步态,表现得惟妙惟肖。在扇法上,殷万良能做好多种姿势,什么“半面莲”,“单扑蝶”,什么“燕子出水”,“风吹荷花”,等等等等。持扇舞动的技法更多,什么“别、砍、贴、扛”,什么“扣、抛、撩、翻”,什么“卷、抢、摇、挎”,什么“抖、揉、撇、飘”,名堂多了去了。
那些年,殷万良在家里没少偷偷地演练花鼓灯,凤凤、龙龙也没少看花鼓灯,看着看着,就长到心里去了。
那一年,在新盖的村小学表演《抢手帕》,算是两个孩子头一回表演花鼓灯,也是村人头一回知道殷万良有意无意在教两个孩子花鼓灯。轰动是怪轰动,朱文霞却不怎么高兴,她受文化大革命的影响,觉得花鼓灯哥啊妹的,不是什么健康文艺。到了上高中,学校搞文艺汇演,班主任点名让凤凤龙龙两人跳《抢手帕》。凤凤倒是没觉得有什么,龙龙硬是不愿意。班主任问,为什么不愿跳啊?不都说你跳得好吗?
龙龙说,小时候喜欢跳,现在不喜欢跳了。小时候会跳,现在不会跳了。
凤凤说,骗人!
两个孩子渐渐地长大了,凤凤与龙龙心里都感觉到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龙龙不跳《抢手帕》,凤凤只得一个人跳扇子舞。这也是凤凤头一次跳扇子舞,高中里的男生,眼睛都看直了。
在大学里,凤凤算是第二次跳扇子舞。
凤凤把节目报上去,同学们一听不相信。一起同学了几年,从来没有听说过凤凤会跳舞,也从来没有想过凤凤会跳舞。凤凤对着同学们惊讶的眼光,嫣然一笑。伴奏带里的锣鼓“哐里哐当”敲起来了,花鼓灯特有的欢快激扬的乐曲响起来了。凤凤上身穿一件水红小褂,下身穿一条水红裤子,褂袖和裤腿仿佛盛开的喇叭花。世间的颜色里,水红最难压,一般女孩穿水红,都免不了俗气。凤凤穿水红就不俗气,反显出十二分的水灵。凤凤右手端一把彩扇,左手拈一块手帕,踩着锣鼓点子走上舞台。历来花鼓灯里兰花的角色都是男人装扮的,评判标准就是看这个男人的腰身活便不活便,能不能把女人的神态表演出来。凤凤是一个女孩子,表演扇子舞,不用刻意去模仿女人,一副女儿家的清纯水灵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凤凤跳这个扇子舞时,刻意表现的倒是“刚”的一面,“力”的一面。鼓谱是凤凤特为选的,使用的是一般人不敢用的《十八番》。瞬间变化的节奏,在“切分”音符上摇摆。凤凤在扇子舞中舞得刚柔兼挤,身段、步法、扇法都瞬息万变。
一场国庆联欢会,各类节目不少,都没有凤凤的扇子舞新颖别致。
凤凤表演扇子舞时,正好向东平从后台下来,坐在了前台。凤凤的一套扇子舞没有舞完,向东平的一颗心就被征服了。向东平借花献佛,把别人送给“四棵稻”的一束花,双手捧献给了凤凤。在后台,向东平一边献上鲜花一边感叹说,你的扇子舞跳得太好了,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优美的舞蹈。
凤凤跳出了一头汗,正气喘吁吁,接过向东平的花,连看都没有认真看一眼,就说谢谢,谢谢你啊。凤凤的这句话明显有些敷衍。向东平自我介绍说,我是“四棵稻”乐队的吉他手。凤凤轻描淡写地“嗷”了一声,就走下台去了。
向东平还想说什么,从后场追出去,却见凤凤正把自己送的花送给迎上来的女同学。
向东平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很失落。
凤凤没看“四棵稻”乐队的表演,向东平却以为凤凤是看不上他们的乐队,连带着看不上他这个“四棵稻”乐队的吉他手。向东平很快做出三个决定,一是剪掉头上的披肩长发,二是退出“四棵稻”乐队,三是竞争校学生会干部。剪长发是个人喜好,长了短了,别人不去过问。退出“四棵稻”乐队,也不是不可以,问题是乐队刚成立不久,吉他手就离开,总得有个理由吧。向东平跟“四棵稻”乐队的三位哥们说,我手指得了肌腱炎,疼得厉害,医生说我再也不能弹吉他了。向东平说着,把手指平伸开来,给三位哥们看,三位哥们没看见向东平手指关节上有红肿的迹象。
向东平说,等看见红肿就晚了。
三位哥们说,你离开了,“四棵稻”少了一棵稻,我们的乐队还怎么叫“四棵稻”呢?向东平说,改名字好了,叫“三棵稻”。三位哥们气愤地上来打他。向东平说,别、别、别,就叫“三棵稻”。听听,“三棵稻”,这名字多有创意啊。
三位哥们想了想说,好!
从此,农业大学的校园里,“三棵稻”就取代了“四棵稻”。
向东平洗心革面,退出乐队,竞争校学生会干部,其目的只有一个——去接近凤凤。凤凤是老一届学生会干部,向东平若是成了新一届的学生会干部,那么两人同在校学生会工作,自然就有接触的机会。
向东平是个博学多才的人,从小喜欢音乐,高中毕业考的是一所理工大学的建筑专业,四年大学毕业,报考硕士时却选择了农业大学的环境学。轮到攻读博士,研究方向又转向“农村区域发展”。向东平为什么会有这个选择,简单地说,是因为读硕士期间,农业大学组织了一个课题组,研究方向为中国农村今后若干年区域发展与流变。在实践方面,这个课题组专门组织了一班人深入到全国各地的农村,帮助具体的乡村做规划与布局。河南的南街村、江苏的华西村两个全国农村的典型,在村落建设中都曾吸纳过这个课题组提出的一些方案。
大学三年级的暑假里,凤凤就参加了由学生会与向东平他们的课题组联合举办的暑假社会实践活动,主题是省内农民居住环境调查。淮北平原是北部地区的代表,徽州山区是南部地区的代表。所有的社会实践活动成员就分成了两个小组,一组去了皖北,一组去了皖。凤凤没去过皖南,原本想到徽州去看一看,但是向东平想去淮北平原。淮北平原就是淮河的北部地区,去的地方虽不是严家台子,却也算是凤凤的家乡。私心里说,向东平想去看一看淮北平原,是想多了解了解凤凤生长的这块土地。向东平是淮北小组的组长,假公济私地对凤凤说,淮北是你的家乡,你跟着我们一起去,我们的调查才能更加深入、更加感性。
凤凤觉得向东平说的有道理,就点头答应了。
在安徽境内,长江与淮河两大河流之间,有一条狭长的原野,俗称江淮地带,这条狭长地带的之北和之南,习惯上被人们叫做皖北和皖南。于是,安徽就被天然地分成了三大块。在中国,还没有哪一个省份像安徽这样,皖南、皖北和江淮地带的文化差异性如此巨大,也没有哪一个省份像安徽这样,兼具北方的粗犷和南方的秀婉。
凤凤出生在淮河的边上,安徽的北部,站在严家台子往北望去,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
他们是乘汽车从省城出发的,江淮大地丘陵起伏,仿佛一种叙事的节奏,一路波涛般迎面而来。但走着走着,大地渐渐平坦。等到一过了淮河,便能强烈地感受到纯粹地理意义的震撼。向东平感慨说殷凤舞,你的家乡,真是平原。在这里,我只能郑重使用“平原”的概念。
凤凤说这个时候,你还不能真正理解“平原”二字的含义,得到冬天,尤其是无雪的冬天。
向东平说,噢?为什么一定是无雪的冬天?
凤凤说,冬天大地上的庄稼都收割净了,太阳懒懒地照着,村庄、草垛和落尽了叶子的老树,在平原上一目了然。那时候你才能真正领略到,什么叫一马平川。
带有明显皖北风格的房屋,开始出现在公路两边。
这里人家的房屋多是坐北朝南,敞门敞户,即便是大冬天,门也不关。谁家要是大白天关着门,那一定会引起村人的议论,以为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要不,大白天关门干什么?这里的男人性格耿直,说话冲头日脑;女人咋咋乎乎,说话高喉咙大嗓。
向东平说,我们老家那疙瘩,没有淮北平原辽阔,住的房子也和这里的人家不一样。
向东平是东北人。
凤凤问,那你们住的是什么房子?
向东平说,木刻楞,就是用原木垒的房屋。
凤凤想象不出什么是木刻楞,但她明显地感到,向东平说这话的时候,心绪有些迷茫。
凤凤说,其实这十几年来,平原上人家的变化也很大,你看现在,家家房屋都拉上了院墙,一家院墙比一家院墙拉得高,一家大门比一家大门安装得坚固。我们小的时候,村里人家的房屋是不拉院墙的,白天村人下地,一家一家的房门就虚掩着,很少有人家上锁。村人从地里回到家,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或是来了什么人,人们都能知道。
向东平说,那你说社会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
凤凤答不上来。
向东平说,这些都是我们这一趟所要调研的,海德格尔诗意的居住,你听没听说过?
凤凤摇摇头。
向东平说,人类最初的文明,就是沿河流分布传播的,直到今天,文化的差异性,也仍然表现为流域的差异性。所以淮北地区的调研,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
平原的黄昏是美丽的,一轮太阳缓缓西沉,西天在燃烧。田野里劳作的人们,有的已经收起农具往家回返,有的反倒手脚更加麻利,想趁着天色的最后一抹光亮,把地里该做的农活做完。牛们“哞——哞——”地叫着,一声长一声短。主人不愿卸套,它就头朝着村庄的方向,使劲哞叫。
向东平说,殷凤舞,你家乡的落日美极了。
凤凤和他并排站着,深受感染。远处的村庄被树木包裹着,像是一个巨大的圆球漫漫膨胀开来。平原的暮色是从庄稼的根里须里生长出来的,像流水一般往东半天聚集,而后朝着整个天空悄悄蔓延。等到西天的烧霞呈现火焰一般的光芒,浑硕的太阳便“扑通”一声沉入地平线。随之,晚霞就如一幅铺展开的画面迅速收卷起来。
凤凤陪着向东平在乡间小路上边走边看,四周的景物由清晰变成朦胧,由朦胧变成昏暗,终于融进一片浓浓的夜色里。
灯火亮起来了,一点一点,向着黑夜蔓延。
向东平站下脚步说,这里的村庄真美丽。
凤凤说,是的,这里的村庄真美丽。
向东平说,这里的姑娘也美丽。
凤凤没接话茬。
两人站在淮北平原的黑夜里,凤凤却能看到,向东平的一双眼睛里仿佛燃起一团火。
两人相处已近一年,凤凤始终没有给向东平说过龙龙。
那是她心目中的另一个人。
那么这是不是说,她就不打算和向东平往深一步交往呢。
暑期社会实践的最后一夜,是在县城里度过的。向东平说,可惜时间太紧,不能到你老家的村子去看看。对了,你老家的村子叫什么?
凤凤说,叫严家台子。
向东平问,为什么叫台子,很高吗?
凤凤说,我老家临近淮河,过去好发大水,把庄子垒高些,水来了不会挨淹。我们那里叫台子的村子很多。
县文化馆晚上有一场花鼓灯排练,向东平算是头一回看到真正的花鼓灯表演。凤凤的那回不算,凤凤的那回只能算个人舞蹈。这几年,县里组织一批男女青年集中在县文化馆里排练花鼓灯,弘扬民族文化。去年有几个节目去法国参加国际民族舞蹈比赛,获了一个国际金奖,把县里几个领导兴奋得不能行;今年又有几个节目被选送去香港参加亚洲地区民间舞大赛,所以这几天正在加紧排练。
向东平问,你知道我为什么退出“四棵稻”吗?
凤凤笑,说我怎么知道?
向东平说,“四棵稻”乐队演奏的音乐,从表面上看很时尚,实际是西方的舶来品,不过是拾人牙慧。相反,你表演的扇子舞却是从民族土壤里生长出来的东西,从表面上看很土气,实际上很具独创性。
凤凤说,什么事让你一说,就一套一套。
向东平还把淮河流域的花鼓灯,与他家乡的二人转相比较。
向东平说,我觉得这两者在锣鼓伴奏、扇法、步法、唱腔上都有好多相似的地方。不过比较起来,俺们那疙瘩的二人转有点粗俗,有点难登大雅之堂的意思;你们的花鼓灯就不一样了,尤其是扇子舞,可以跟世界上任何国家、任何民族的舞蹈媲美。所以我第一眼看见花鼓灯,就疯狂地爱上它了。
凤凤一边笑一边说,你这不是奉承我吧。
凤凤从没去做过这些横向、纵向的比较,猛一听向东平的观点,觉得还真有几分道理。
后来凤凤才知道,向东平是个很有心计的家伙,他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纯粹是拍马屁。也就是说并不是像他自己所表白的那样,是因为花鼓灯本身爱上了花鼓灯,而是因为喜欢上了凤凤,喜欢上了凤凤跳的扇子舞,才去追捧花鼓灯。
以至连“四棵稻”也不顾了。
对于向东平和殷凤舞来说,成都小吃店以前是两人的聚合处,现在是两人的分手处。四年大学毕业,分别在即,校园内到处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忧伤气息。凤凤报考研究生没有结果,报考公务员面试失利,眼下自己所能选择的一条路就是回严家台子。即使是暂时回严家台子,凤凤的心里也有一种挫败感。服务员把两份咸鱼客饭、两碗米酒汤圆端上来,两人谁也没有动筷子。
向东平不甘心,想做的最后努力,问她说,去设计公司,你不想再考虑考虑了?
凤凤说,我考虑过了,不适合我。
设计公司是向东平他们课题组在社会上注册的经营性公司,专门给人家做小城镇规划设计,公司人员不多,效益却不错。好多农大的学生托关系想进公司,都很难进去,向东平找了他导师,这才把凤凤安排进去了。
谁想凤凤还不愿去。
向东平问,是公司不适合你,还是这座城市不适合你?
凤凤不说话,低头吃咸鱼客饭。
本来母校免试的研究生,是最便捷的一条路,凤凤拒绝了;公务员面试,凤凤那样回答秃顶所长的提问,等于是自己堵自己的路;现在自己好不容易安排的公司,凤凤又放弃,向东平隐隐约约地觉得,凤凤在拒绝这座城市,或说是在拒绝他向东平。
向东平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呢?你并不是非回去不可,你这么非要回去,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凤凤说,没什么理由。
向东平问,那我们之间呢?也没有话说?
凤凤说,我不适合你,你也不适合我。
向东平问,为什么?
凤凤说,不为什么。
说着放下饭碗,眼里含着泪水,跑出小吃店的门。
向东平追出去,大声说,殷凤舞,我不会轻易放弃你!
凤凤是坐长途汽车回家的,去车站送行的有十几个同学。这些同学都留在了省城,有的是找着了工作,正在急着租房子;有的是留在省城复习,打算下年再考一把研究生。凤凤则是连在学校里多呆一天,也感到不可忍耐了。她推说母亲生病,匆忙收拾行装,办了离校手续。十几个同学争抢着替凤凤拿东西,一路叽叽喳喳送到长途汽车站。每个同学的通讯地址、联系电话都印在毕业纪念册上,有的是临时的。凤凤跟同学们说,有机会去我家玩。十几个同学频频点头,女同学流出眼泪,男同学也是红着眼圈。汽车缓缓开动,玻璃窗外同学们熟悉的面孔,渐渐小了起来。
长途汽车虽然出了站,却不开向出城的方向,而是七拐八磨,走走停停,最后竟然绕到农大门口来。本来向东平没有和他们班的同学一起去车站送她,凤凤心里多少有些失落;车经过农大大门时,凤凤却一眼看见向东平在门前站着,使劲对她招手。车子很快就疾驶去,凤凤看见向东平追在车后跑。
看着越来越远的农大校门,凤凤流泪了。
看着越来越远的向东平,凤凤流泪了。
凤凤想,四年的大学生活,真的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