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阴历除夕,我离开了滞在几近三年的桂林。那一天不仅寒冷,而且阴森,北风怒扫着在两广一带萌芽得很早的春草,这突然袭来的寒气也夺去了正在准备迎春者的轻快和欢欣。到飞机场的时候,彤云四合,暗到和黄昏一样,难道真的要下雪了吗?
尽管战乱损钝了易感的心,但是离开一处住惯了的地方,总还是一件黯然的事情。战争以来,经验这样的离别在我也已经不止一次了,我别离过妻儿所在的上海,我也别离过使我至今眷念的羊城,但是第一次别离我抱着振奋与斗志,第二次别离怀着愤怒与信心,而这一次呢?我带着的是一种错综而又苦痛的心情。
前一天,我向欧阳予倩先生告别的时候,在我的《心防》剧中演过一个角色的一位十七八岁的小姐向我提出了一个天真的,可是难以置答的疑问:“你在《心防》中不让刘浩如离开上海,那你自己为什么这样的离开了桂林?”
我黯然的回答:“那是因为逼着刘浩如走的是正面的敌人和国贼,而现在使我非走不可的,却是我们直到今天还是诚心诚意地期待着和他们合作的‘友人’!”
当时心情的黯然是可以想见的。在桂林有着尊敬的战友和先辈,有着无数诚朴而热血的青年,更有着三年来筚路蓝缕,好容易才奠定了基础的一个文化的堡垒,——我们有一张可以勉竭驽钝,为国家民族尽一点力量的日报,一个很小规模的印刷所,一个通讯社,一个出版部,两种有近万读者的期刊,和一所预期能在今春开工的纸厂……而这一切,都在一只无形的黑手的威胁下,在应该是“友人”的人们敌视下,俨然地宣告:这一切文化的力量,再也不准为国家服务了!
在削骨的寒风中,我悄悄地离开了桂林。从逐渐爬高的飞机中,我再贪馋地看了一眼已经包藏在暗云中的山城,“赴难”而来,“避难”而去,又是一个亡命者了。
这样,我以一个又经历了一次战役的“文化兵”的感觉,到了没有轰炸,没有警报,物质上是润泽,而心灵上是枯燥的地方。三年来的疲惫,突如的逆袭过来,待我舔愈了创伤,平复了疲倦,香港的雨季又到来了。世界正在战争的坩锅中鼎沸,同胞被追迫到黑暗的角落里忧伤;因与果逆置,黑与白混淆,是与非颠倒,为着爱、为着憎,我禁抑不住从心底迸发出来的呼号,可是被窒息了的地上,哪儿有我们自由的呼喊的地方?在绵绵春雨中,我在郊外痴望着一个及时地耕播着的农妇,我感到冲击,我又陷于无底的忧伤,我已经是一个失却了土地的农民,尽管生平习惯于勤谨,可是现在,已经是欲耕耘而无地了!
“因为我要,所以我能!”意志驱散了我的忧伤,意志命令着我向另一条战线转进,三年半的记者生活迫使我懈怠于剧作,现在应该是复归到这一战线的时候了。
颠沛三年,我只写下了三个剧本:在广州写了《一年间》,在桂林写了《心防》和《愁城记》。这三个戏的主题各有不同,而题材差不多全取于上海——一般人口中的孤岛,和友人们笔下的“愁城”。为什么我执拗地表现着上海?一是为了我比较熟悉,二是为了三年以来对于在上海这特殊环境之下坚毅苦斗的战友,无法禁抑我对他们战绩与运命表示衷心的感叹和忧煎。
《心防》和《愁城记》,同是在去年春末执笔的,本来的计划是后者在前,前者在后,但是,以去年三月末日来的那一幕丑剧为中心,上海新闻戏剧界友人们的壮烈战斗激动了我,在北欧战事最剧烈的两周间,我草率的写完了《心防》,而《愁城记》,则为着要使之在愁城里上演,临时执笔的时候在构思和布局上又费了绝大的周章。中途搁置者二月,垂成复废者再三;是年七月,世局如棋,惊涛骇浪,法兰西帝国的迅速崩溃,与贝当、赖伐尔之流的空前无耻的出卖,对于在人类史上曾经有过伏尔泰,有过左拉,有过公社战士们的光荣的民族的运命,给与了我以无边的愤怒与无底的悲怆。我得自承不能涵养,我忿然的写了《资产阶级无祖国!》和《起来!法兰西的人民》
这两篇短论。事出意外,这两篇文章对于我主持着的那张小小的报纸招来了绝大的非难,和贝当之流有着血缘亲谊的徒辈,对我们开始了卑怯的罗织与攻讦,恐吓,禁压,和封锁,必要的抗辩和处置化费了我这以后的三个月的时间。三国同盟成立,滇缅公路重开,国际上再换了一个局面,我喘了口气,再把《愁城记》的底稿翻开,时间已是仲冬,上海剧艺社已经把这难产中的剧本作为预告,而发表在他们的印刷品上了!
在多雨的冬天,我又匆忙的赶完了这剧本的初稿,时间不许我推敲,保留了上演前的修改,脱稿的下一天,就把这营养不良而又早产了的胎儿寄到上海去了!
现在,我到了海蓝山紫,窗明几净的香港。第一个愿念,我想珍重这时机,写下蓄意经年的另一个六幕剧——《中国的黎明》。这本来是《上海屋檐下》之后就准备着笔的了,“八一三”的暴风把我卷进了兴奋的漩涡,“十二一”广州沦陷失散了我苦心搜集了的文献和札记,在桂林偶然找到了一些记述甲午战史的小说和笔记,重新又唤起了写作的冲动;而这一次仓促的离开,又丢掉了这些在个人看来是心血,在别人看来是草芥的东酉,想写而应该写的,总还是写下来吧,明知微力不一定能战胜这艰巨,我把这工作排上了在香港最初的日程。而正在这时候,上海友人来告,《愁城记》在剧艺社的安排,已经决定了要在五月中旬上演了。
在复杂而又还是不安的心情下,我又把《愁城记》加笔了一下(我得自白,这只是加笔而已),我懊丧于写作当时之轻率,骨骼和性格都已经决定了的剧作,要改作是如何困难的一件事啊!第一,我只若干的纠改了一个事实上是骨干的人物(李彦云)的刻画,在嘲讽和机智的反面,我给了他以表白真情与沉痛的机会,只有这样,才能使他的印象不流于冷酷和轻浮;其次,我堵塞了一个容易使主人公从独善走向侥幸的缺口,在上海那种情况,在何晋芳之类的摆布下,一对善良洁白而又不懂得机诈的小儿女,是决无侥幸成功,获得遗产的可能性的。
相煦相濡,在个人是美德,这是无疑问的,可是,在涸辙中,于人于己,究有些什么好处?我相信,有的人可以用力量来使涸辙变成江湖,而这些方才感觉到自己是处身于涸辙的懦弱者,煦濡之后的运命,不是可以想象的吗?
于是“不若”和“不得不”相忘于激荡的江湖,也许是这些善良的小儿女们的必然的归结了,我又遐想到上海,也许在这情境下,从涸辙到江湖,并不是困难的事吧。
正像读者无法究诘这些小儿女们今后的行踪和运命,作者也不能更多地关注这一类习作的运命了。这算是从《上海屋檐下》以来的一个小小的终结。
除出预想着上海的舞台以外的困难,而终于曲曲折折地突破了这一难关之外,我如实自供,我没有任何的喜悦与欢欣。
夜尚未央,路还辽远,但值得自慰的是我们也正还年轻。没法避开崎岖,我们就不辞一再的挫败,不能跨过黑夜,我们为什么会怕在黑暗中捱磨,尽管风雨如晦,尽管甚至于听不到鸡鸣,可是地球在转,地球在转!有谁比企图阻挠这回转的人更可怜!有谁比清楚地知道这些人之可怜的更值得自傲!
一九四一年五月
(原载《愁城记》,剧场艺术社一九四一年五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