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作《懒寻旧梦录》的自序和前三章,承阿部幸夫先生译出,已于今春由东方书店出版。现在,这本书的第六章《记者生涯》的日语版又将和日本读者见面了,阿部先生要我写一篇短序。
《懒寻旧梦录》是我的自传体回忆录。一九八二年动笔的时候,原来的计划是回忆和反思我一生的经历——从一九○○年到八十年代中期,全书共十章,但写到新中国成立后的一九五○年就搁笔了。这是我的前半生,写了三十多万字,篇幅已经不小,可以告一段落。这之后的后三章——《十年作吏》、《艰难的岁月》和《尾声》,尽管早已有了一个提纲,但大部分资料都在十年浩劫中散失,汇集起来很不容易,所以停了两年一直没有动笔。
现在译出的第六章,主要写的是我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从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九年)的“记者生涯”。从一九三七年八月协助郭沫若办《救亡日报》起,到一九四九年离开《华商报》止,前后当了十二年的记者和编辑。那是战争时期,生活艰苦,但斗志旺盛。上海沦陷,《救亡日报》搬到广州复刊,一九三八年冬广州沦陷,再一次搬到桂林。一九四一年春发生了“皖南事变”,《救亡日报》被国民党查封,又和邹韬奋、范长江一起,到香港办了《华商报》。这一年冬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翌年四月回到重庆,当了《新华日报》的记者和编辑。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奉命回上海办《建国日报》和《消息》半周刊,不久又遭到国民党政府的查禁。一九四六年到一九四九年,先后在新加坡和香港参加了《南侨日报》和《华商报》的工作,直到全国解放前夕,回到上海为止。
这十二年的历程很不平常,我亲身经历过上海、广州、香港三大城市的沦陷,而且又都是在日军占领之后,在混乱中离开的。抗战八年,在前线,靠的是“小米加步枪”;在大后方,我们靠的也只能是“小米加秃笔”了。
天天写,写得又多又杂,主要是政论和杂文——当然,由于三十年代和文艺界有了因缘,所以作为我的“副业”,也写了一些剧本和小说。记得写《记者生涯》是一九八一年应广州《羊城晚报》之约而执笔的,当时用的题目是《白头记者话当年》。也由于此,这一章中我写到的主要是新闻方面的事,连我和文艺界的交往,以及我自己写作的剧本也都一笔带过,没有细说。
由于这一章中叙述的是我的“记者生涯”,所以这十二年中,我和日本人的交往,也几乎没有提到。例如一九三八年春,我曾受郭沫若的委托,派林林到香港去把鹿地亘夫妇接到广州,然后安排他们到汉口去参加第三厅的工作。一九三九年,鹿地亘在桂林组成了“日本人反战同盟”,我还翻译过他写的剧本《三兄弟》,在《救亡日报》连载。我接触过许多被俘的日本兵,其中有勇敢的反战分子,也见到过一个非常顽固的,效忠天皇的一等兵,这个人是鹿儿岛人,他的名字已经记不起了。他每天清晨总要向东遥拜,有一次他还偷了一把菜刀,打算切腹自杀。鹿地亘气得没有办法,要我去和他作了长时间的谈话。一九四五年九月,我乘美军飞机从重庆回上海途经南京。
在机场上,再一次看到了日本兵,回忆录中记下了一笔:五时到南京,机场没有被炸,但除了少数穿黑制服的旧警察外,全是缴了械的日本兵。九月的南京,天气很热。他们光着膀子,飞机着陆的时候,还乖乖地推舷梯,给美军的驾驶员提箱子,再没有当年空军那种威势了。
回到上海,我两次到北四川路去探望内山完造。八年不见,这位“邬其山”先生消瘦得多了,但表情上还很镇静,握着我的手好容易才说了一句话:“这八年,够辛苦了吧。”当时,上海的日本居留民还没有集中收容,但是此时此地,在当年日本人称霸的虹口,连中国的小孩子也会向日本人投石子,吐口沫了。当然,这只是孩子们的恶作剧,总的来说,中国人——包括官方,对日俘和日侨还是颇讲恕道的。当时遣返前的日本人在北四川路一带的街道两旁摆满了地摊,出卖他们的家具、衣物、书籍和杂品,他们的处境无疑是惨淡的,但中国人并没有对他们施加侮辱、欺凌或虐待。汤恩伯还办了一份给日俘和日侨看的日文《改选日报》。由于主持这张报纸的编辑中有中共的秘密党员和进步人士,所以,我也替它写过文章,题目记不起了,讲的是我们的一贯主张,就是侵华战争的罪责主要在于日本军国主义者和政治上的当权派,日本人民也是战争的受害者。后来有人说,我的《法西斯细菌》曾译成日文在《改选日报》上连载过,但事隔四十多年,已经无法查对了。
还有一件难忘的事,就是一九三八年在广州,我曾翻译过石川达三氏的《未死的兵》,由南方出版社刊行,鹿地亘写了序言。我在一九四○年在桂林出版的第四版这本书的《后记》中说:翻译这本书是在前年广州大轰炸的时候。这是一本用比较严肃的态度,描写中日战争现实的日本士兵心理的作品,所以在日本和国外都引起了相当的关注。在中国,据说也已经有了三种不同的译本。在广州出版之后,一个月内就销完了初版;再版在十月初出书,印了二千册,由于广州战事紧急,印好了已无法发行。直到十月二十一日广州沦陷,还有两千多册整整齐齐地留在长寿东路的《救亡日报》的宿舍,在当时觉得有点可惜。但是后来想想,日本人进占之后也许会拿去作为“战利品”吧,作为我们留下来的赠品,让他们看看,对于反省这次战争的性质,也许还有点用处。
五十年代中,石川达三氏访问中国,我在一次酒会上遇到他。谈起了这件事,他皱着眉头说:“就是你们翻译了这本书,害我坐了班房。”其实,这是他的误会,因为《未死的兵》在广州出版于一九三八年七月。这时候他已经“预审终结了”,有鹿地亘同年五月间写的序言可证:“作家石川达三最近预审终结,大概已经送进监牢去了。”
香港沦陷之后,一个姓蔡的台湾人偷偷地提醒我,千万别让日本兵知道你能讲日本话,否则会被抓去当翻译的。所以几次日本兵来抄家,连我的手表、自来水笔和穿在身上的西装上衣也被抢走,我一句话也不讲。只是后来坐小船偷渡伶仃洋的时候,被日本海军巡逻舰拦住,为了保护两位同难的女性(一位是王莹,另一位是黎蒙的夫人尹珍),我才硬着头皮讲了几句日本话,总算是侥幸过去了。这件事我在《走险记》中写到过,不再说了。我青年时代在日本呆过七年,三十年代在上海,除了内山兄弟、鹿地亘夫妇之外,还有许多日本朋友,如尾崎秀实,山上正义等等。对这些事,可写的事太多了,甚至可以写成一本书,但是按我的年龄和精力,这当然是不可能了。
中国人常说:往事如烟,往事如梦。烟是容易消散的,而梦,则难免会牵肠挂肚。我的一生中有过好梦,也有过噩梦。即将到来的一九八八年,是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缔结的十周年,让过去的噩梦烟消云散吧。我在这里祈愿:让世界永远和平,让中日两国人民世世代代地友好。
写于一九八七年冬日
(原载日译本《夏衍自传》,日本东方书店一九八八年六月出版。)
§§第二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