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进屋之后，家里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盯着我看，老妈追到我的房间问：“今天打扮这么漂亮去干嘛了？”
“参加婚礼，不是告诉你了吗。”
“下回撒谎过过大脑行不行，人家送你到楼下，我都看见了。”
“妈，你不做间谍真是屈才了”就这点隐私还被她戳穿。
“你啥时候又跟他联系上了？”
“偶遇，纯属偶遇，同学吃顿饭，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啊，和你出去打场麻将一样”
“我也没有大惊小怪啊，好像有人在辩解吧”老妈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他干嘛呢？”。
“在德承县矿山企业工作。”
“我说温如玉同志啊，你啥时候能长大啊，能现实点不？怎么又跟他联系上了呢，”
“什么叫现实？”
“房子、车子、票子，这叫现实，穷光蛋叫不现实。”老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行了，天不早了，您老垒了一天长城，早点歇着吧”我推着她出去。
老妈反推我一把：“推我干嘛，都三十岁人了，怎么还跟脑残的九零后一样呢。”
“您真想多了，人家不是单身，歇着吧，要不快去广场跳舞吧”
老妈走到门口，又推门进来：“人家不是单身，你和跟人家凑什么热闹”？
“妈，除了我叔，您没跟结婚的人吃过饭吗？”我做了一个不送的手势，钻进被子里，真是有点烦了。
迎着朝霞出去，带着落寞的心情返回，我的心情似乎有了《荷塘月色》的情感：淡淡的喜悦、胆大的哀愁。
喜悦是再次遇到肖安，有点旧情复燃的感觉，哀愁是他说他现在是两个人。假如退一万步，肖安没有女友，我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没有，肯定没有。甚至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那在我心底为何泛起涟漪，为何今天精心打扮，为何兴奋异常，又为何得知他不是单身竟“淡淡的哀伤”了呢。
我无解。
那以后的好几个晚上，我都郁郁不欢，在这种“淡淡的哀伤”中自寻烦恼，很多次用微信给肖安打字，又一次次删除。
我跟自己的说：倾听自己的内心吧，如果你真的想和他联络就联络好了，不要想太多，不要给一条微信增加其他负担。
想通了，我就给肖安发微信：吃了吗？睡了吗？忙着吗？就是简单的问候，不过我自己知道，这简单的问候其实都心底发出的“我想你了”。
如果想念一个人，不用提前有意安排，就能遇见他，这可不可以定义为缘分呢。
县环保局组织到外县交流检查，我看到我们股参观的地点是肖安所在的德承县，而且，他们公司的名字“富贵岛”出现时，我相信这是上天有意安排。
自从有了这个信息，我就不被淡淡哀伤笼罩，回归到淡淡的喜悦了。
“有人去你们公司请你吃饭，记得赏光啊。”我用微信第一时间告诉肖安。
肖安的电话拨过来：“真的吗，没开玩笑？”
“不相信吗，是不是觉得很有面子”听到他的声音，我竟不自觉的喜上眉梢，开始不好好说话。
“太有面子了，什么时候？”
“明天”
“我去县城接你。”
“不用，我直接去你们公司。”
“我们这荒山野地鸟不拉屎的地方，没啥好吃的。”
“这样才好，中央的八项制度不允许大鱼大肉。”
“真来我们厂？”
“怎么，不欢迎啊？”
“不是不是。好，那我今晚赶紧化妆。”我笑出了声，这个坏人还在拿我开涮。
“不要刻意美化自己”
“你不能现在还打击自己。”他又把球踢给了我，逗来逗去，总是上他的当。
我对明天的见面又重新找回了那种甜美的期待感，但我马上在内心警告自己，他已经“两个人了”，我就安慰自己：不要背上什么包袱，就是去看他，就是看看，顺便看看。
单位的宿舍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我把翻来覆去把每一件都比来比去，总是不大满意，同事江燕说我：“老大，咱们是出差，交流工作，不是去旅游相亲，这一晚上就看你在这翻衣服了”
我微笑不语，她哪里知道那里有一位白马王子。
第二天一大早，我继续对着镜子看我自己，今天不能描眉擦粉喷香水了，高跟鞋、披肩发和长裙也得不行。所以，红白格子衫，卡其色的九分裤，扎起来的马尾辫，把化妆品均匀涂在脸上，就这样将就一下吧，临行前，我又在镜子前华丽的转了个身，依然很美。
到了德承县参观了几个企业以后，终于盼到了肖安所在的公司，我的小心脏似乎变得充满了能量。
一下车，老远我就在人群中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他头戴安全帽，身着一身蓝色的工作服，手上提着了大喇叭，和我相比，他是纯粹的职业装。肖安和其他领导站成一排，和县局的领导一一握手，我故意落在后面，再给他一个小小的惊喜。
走到他身前，他惊讶了，没有想到我在参观的队伍里，“你。”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差点穿帮，我们眼神对撞的刹那彼此有了默契，应该像上次在市局开会的时候，继续表演。
“欢迎欢迎、欢迎领导莅临指导”肖安握着我的手，带着官腔，又带着幽默。
我笑的有点不自然，而肖安和我握手的时间也有点长。这是我们见面以后第一次亲密接触，他的手握的很有力，我瞬间投入到完全感受温暖的意境里，但又要赶紧结束这个意境，因为我们要演下去。
我见到他了，脸上就像盛开着美丽的鲜花，肖安就是快乐的代名词。
江燕发现了我的异常问：“老大，你咋了，捡着钱了，乐什么啊？”
“不告诉你”我说。
在大学期间，有着歌唱、吟诗良好基础的肖安，今天为参观者做导游工作得心应手，他的确有这方面的天赋，不仅对熟悉专业知识，而且条理清楚，越是人多，他嗓门越大。各个领导不时的把目光投给这个年轻人。
我们时而眼神交错，我总是憋不住要笑，“多看你一眼就会点燃我心中无法熄灭的火焰”。
车间和环保排污工作参观结束，大家准备返回，我突生一计：“听说贵公司在粉尘治理方面有着不错的经验，我想实地了解一下。”我看见肖安眼睛一闪，会心一笑，他当然知道我在邀请他。
“既然贵局领导这么感兴趣，我带您去看看”肖安特别用了“您”这样的字。
双方领导返回办公区，我和肖安迈上车间台阶。
“戏演得不错”肖安说。
“关键是肖大主持表现抢眼”我笑着说。
“天热，喝点水”肖安递给我矿泉水，我接过水喝了一大口。放下水瓶，看见肖安正盯着我看。
“怎么了，不好看吗？”
“好看，这回真好看。”和这样的坏蛋说话，时而让你欢乐开怀，时而让你气得半死。
“那上回不好看啊？”我有点喋喋不休。
“都好看，上回长发飘逸，这回马尾含蓄”
我们都笑出了声，比喻的恭维话也能合辙押韵。我看得出，他没有掩饰他的真诚。
我们沿着皮带长廊的扶梯一节节的迈步向前，遇见工人，肖安煞有其事的给我做介绍“我们公司的除尘技术使用了国际先进的。”没人在场，我们就闲聊起来，他像一个演员，合格的演员。
“你工作的氛围挺好的，这里山清水秀。”
“别拿我开涮了，穷乡僻壤吧”
“看事物要有两面性嘛，哲学怎么学的，肖同学”
“是啊，两面性”肖安站在原地，长叹一声。“唉，看似山清水秀，工作内容却是乱七八糟，你也看到了我每天走做什么了吧。接待各级领导、弄点不合格的工程作秀、成天填各种表格作假，天啊，这种工作简直是浪费青春。”
“你怎么还愤青啊，今天也是作秀吗？”
“今天除去和你的时间，百分之百作秀啊”
一个穿工作服的员工走过来：“肖助理，出库的托辊请你签字。”肖安提笔签字。
待工人走远，我问：“肖助理年纪轻轻，身居要职，收入不错吧”
“嗯，也就是这个还能弥补我心灵上的创伤。”
“多少钱啊，说来听听”
“一万多块钱吧”
“多少？”我难以置信这样的收入，在公务员队伍，局长的工资也没那些，这样的数字足以让我惊讶。“这么高的收入，你还。”
“你要说，这么高的收入，你还要辞职，是吗”肖安喝了一大口水。“我的人生不会满足一万块的收入，我的理想也不是在这山清水秀之地作秀作假，我的后半辈子更不可能耗费在这里，真的。”
这就是肖安，他一直很上进，这么多年的生活磨砺没有改变他的初衷。
一小段关于人生的讨论让沉浸在肖安的语境里，很多年前，我喜欢这样静静的聆听。
“照你这么说，我都沉沦了，我的工作就是配合你们作秀作假。”
“那我们都是在浪费青春了。”肖安说。
“你还是没变，”我看着他的眼睛说。
“你可是变了。”
“变得现实了？还是没有进取心了”。
“都不是。”肖安说。我盯着肖安的眼睛，等他继续说。
“变得好看了”
他又来了，从人生的大道理忽然急转直下到玩笑话中了。
如果不是肖安领导打电话催我们吃饭，我们真是忘了回去。
食堂雅间里面酒肉飘香，局领导和公司领导已经围坐在一起。
“哎呀，肖助理，你去哪里了？赶紧赶紧，快赔客人喝几杯。”经理带着埋怨。
“这位小伙子今天解说的不错，今天听了好几个公司介绍，属他介绍的清楚，声音洪亮，逻辑清楚。”局领导夸赞着说。
肖安微微一笑：“您过誉了。”
“不过你迟到了，是不是觉得我们局的小温女士秀色可餐了，小温还单身呢啊，哈哈哈”
副局长拿我取笑，我一向反感。但今天例外，略带一笑，甚至还有点小情愿，他们不知道我们有过很浪漫的故事。
大家说说笑笑，举杯畅饮。而对面一双大大的眼睛的一丝寒光引起了我的注意，这股眼神一直在我身上扫来扫去。
这个胖胖的女孩化妆很浓，脸雪白雪白的，金黄色的头发，红红的唇膏，我看见她时，她的眼神毫不逃避，真是有点傲慢。
“肖安，”她开口了。“你到迟到了，还不自罚三杯。”口气带着几许命令。
她是谁？
肖安显得不耐烦。
“对对对，肖助理，赶紧和各位领导走一圈。”公司的领导也在怂恿。
肖安很不情愿的举起杯子只淡淡说了一个字：“来”，露出的笑容也是强迫挤出来的。这个刚刚夸夸其谈的进步青年，此刻忽然变得沉默寡言。
肖安端起酒杯微微抿了一小口，我看到肖安白酒入口后痛苦的表情。
“干什么呢？都干了，跟局领导喝酒怎么能不见底呢？”她好霸气。“来，这杯我陪一杯”。她从对肖安的冷淡转向对领导的热情只有半秒钟。说完脖子一扬，满杯白酒喝光了，领导们纷纷称赞。
“快喝啊。”他还在催促肖安。
“对对对，小伙子怎么还不如小姑娘呢，干了。”大家怂恿之下，肖安皱着眉咬着牙缓缓的喝光，表情痛苦。
那痛苦忽然传到了我的心底，我从未见他一次核一下一杯白酒！。
大家交杯换盏，其乐融融似的。
不等我坐在那思考，对面的胖女孩的矛头转向我。
“来，美女，我敬你一杯。”我假装没听见，躲开目光，马上夹菜。
“我说你，这位美女，”她又催我，我用胳膊示意江燕，“人家要和你喝酒呢”
“人家叫你呢。”江燕说。
“哦，谢谢”我拿起饮料要跟她碰杯，她又说话了：“唉，不喝酒怎么行？”
“对不起，我不喝酒。”我表情淡淡的，从心里讨厌这种劝酒的方式。
“请问贵姓？”
“温，温暖的温”
“我说这位温领导，你远道而来，给我企业做指导，帮助企业进步，我们无以为谢，喝杯酒都不给面子？”
果然伶牙俐齿，但是这种略带威胁的方式更让我讨厌：“我真不喝酒”
“那不行，您不喝就是对我们不满意了？”
“人家不喝，你干嘛呢？”肖安突然嘟囔了一声。
“你们认识啊？”她问。我和肖安面面相觑，肖安楞了一下，又低下头吃饭，做出了一副懒得理她的表情。而她脸上堆满了笑再次举起杯：“我先干为净”。脖子一扬，满杯白酒喝干了，酒杯倒过来，刻意做给我看。
我不上套，面带微笑，无动于衷心想：你愿意喝你喝呗，管我屁事。
“小温，你得喝点”局领导劝我。
“就是就是，人家都干了”大家七嘴八舌，肖安低头不语。
“小温啊，多少得喝点，人家这么盛情，你代表局里啊，表示表示。”
不等我说话，她倒满了一杯白酒，我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些，她这是要故意让我出丑吗。
我端起酒杯，微微抿了一口，感觉嘴里嗓子里一股呛人的味道，赶紧跑出餐厅。门外，听到里面她和大家一片笑声。
在厕所里，我努力漱口，想把咽下去的白酒吐出来，越想吐越难受。
回到酒桌，看见她正和局里的领导碰杯，时而发出听着爽朗的笑声，看得出，她对这个酒桌文化十分在行。我更加反感。我注意到，肖安时而抬头看着我，他知道我喝不了白酒。
我看到已经微醉的她问肖安：“肖助理怎么不喝酒了”我刻意不向那边看，尽管席间很嘈杂，却听得很仔细。
“是不是真让人家给迷住了？”声音不大，我却听见了。
“你是不是喝多了？”肖安生气了，“你好烦呐！”说完转身出去。
“肖安”她喊了一嗓子，引起了桌上很多人的注意，当然，包括一直仔细察言观色的我。
我已猜出十之八九。
这场饭局对肖安是不欢而散，我内心翻滚着对这个女人的判断，表情自然，并可以不去看她。
酒席结束，这个女人已经有些醉态，她带着热情的笑和局里的每个人热情的握手，在和副局长握手的时候，他的动作和微笑非常娴熟，笑声更甜，握的更长。
临到和我握手，还掏出一张名片：“刘娟娟，富贵岛矿业公司财务经理。”
“不必了。”我拒绝接收名片。被他灌酒，气走肖安。总觉得不用话狠狠的顶他一下，今天就吃亏了。屋里仅有我们两个人。我也系扣子，拎包准备走人。
她略显尴尬，不过又笑了：“温女士，我们选厂的环保工作怎么样？”
“你觉得呢？”我偏不评价。
“呦，您真是金口玉言、惜墨如金啊。”她轻佻着说。
“过誉了。”我学肖安的用词，走到门口并回敬一个微笑。
“那你觉得今天陪你检查的肖助理怎么样？”她忽然问。
干嘛这么问？不过我决定偏偏不好好说话。“很好啊。”
“他是我男朋友。”继续他傲慢的表情。
我猜对了。肖安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女人？而她醉醺醺的样子似更显得臃肿。
在门口我转过身子看着她，她满脸通红，抬眼皮已经费力，坐在椅子上东倒西歪越来越像像一滩泥。我微微一笑，随即转身。
回到车上，我的脑海里一涌动着这个女人的样子，一个声音在我脑海中回响：这个女人配不上肖安。她太成熟太老练太霸气，肖安真的会喜欢上她吗？
而她又怎么能和我比，她胖，丝袜盖住的大腿，臀部依然挤出肥膘，而露着的胳膊和大脸蛋显得有些臃肿，我要比她苗条太多了。化妆化的太浓了，显得有些刺眼，金黄是头发，大大的圆耳环，闪闪的金链子，显得土气。
她比不上我。
可是我干嘛要和她比呢？我为什么会变得生气了，特别是证实了她是肖安的女友以后。
来时满心欢喜，临走一肚子委屈，还无处宣泄。
“照顾不周，路上慢走，不远送了。”肖安打来电话。
“你忙吧，喝那些酒没事吧。”我问。
“不太舒服，天天喝。我在二楼第三个窗口看你呢”
我按下车窗，看见二楼窗帘旁边探出肖安的脑袋。“你的胖女友真是海量”我不经思考冒出了这句话。
肖安那边没了动静。
“喂---”我看着阳台后悔说了这句话。肖安的头缩回去，阳台的窗口随即关上了。
公司的车已经开动，我靠在座位上，紧紧的闭上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