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6年的一个清晨，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索索孤身一人在大北道的极西段策马缓行。
他眉眼如刀，脸庞似冰。
奥尔马奇兰。
仰头望向天尽处那仿佛嵌在天空中的银白城市，他慢慢笑了。
“奥尔马奇兰。”
索索扬起头，低声默语：“我回来了。”
可是，这儿还有谁会记得他？
还有谁会想起他？
西玛那丫头，现在还在吗？
斯泰因那家伙，现在怎样了？
将裹在狗皮手套中的右手往马身上轻轻一拍，他立身在寒风中……却似乎，早已感知不到自身的存在。
没有痛觉。
没有知觉。
甚至连被风、被寒冷麻木了的知觉，也空洞无比。
他还在笑。
……不知道该做什么，便笑吧。
笑一笑，时间总会流逝的很快。
笑一笑，心情总会好起来。
笑吧，笑吧，就继续笑吧，笑吧！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接下来如何，无论今后还得面对什么——只要还没倒下，就……继续微笑吧。
孤身一人的感觉……
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
***
AD·1201
索索曾幻想过自己将成为拯救世界的伟人，他也曾幻想过，未来的自己将无比坚强、无比幸福。
AD·1202
但现实却是，在来到新城市后，尽管交到了很多朋友，但他却并没有比从前更幸福。
想在假期打工的计划也失败了，事实证明自己依旧是个废物。
AD·1202
爸爸死了。
妈妈抛弃了自己，爸爸也走了。
但还好，我还有爷爷奶奶；还好，我还有伯父伯母；还好，我还有姑姑姑父。
AD·1203
索索想变得和从前不同，但他却发现，自己依旧和从前并无区别。
在朋友身边，自己是一个开朗活泼的人。
但在外人眼中，自己又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AD·1203
索索断定，财富和权势是衡量一个人价值的唯一标准。
所以，
妈妈之所以抛弃他，只是因为对她来说索索的价值非常低；父亲之所以会死，只是因为索索的能力达不到拯救父亲的基准；其他人之所以会看不起索索，也只因为他是一个又穷又没本事的傻瓜。
所以，
只要想方设法赚到钱就好了。
只要想方设法抓到权就好了。
AD·1204
生活开始改变了。
新奇的事，开始涌入索索这平凡的生活。
谁敢说在所谓的不幸中，其实没隐藏着值得期待的东西呢？
AD·1204
索索认为，爱情是这世界的真理。
即便是最软弱无能的孩子，也能从爱情中找到最珍贵的宝物。
相爱的人是不可阻挡的。
如果没了爱——他将，无法生存。
AD·1204
他就知道自己能做到。
欧丹会瞑目，而他——则将带着与她的这份珍贵的爱情，活下去，直至老去、死去。
AD·1205
家依旧是家。
我竟然还有了一个未婚妻？
“就算是我这样的人……”
“就算是，我这种人……”
有朝一日，如果他有孩子了。
如果他也配拥有孩子，他猜，自己一定会给女儿起名叫“欧丹”。
AD·1205
我这样的人，怎可能在这种野蛮人的部落死掉？！！
AD·1205
够了……
够了！！！！！
够了，够了！！够了！！！
……
哈啊……
哈……
够了。
AD·1205
你真的，会爱我吗？
AD·1205
死吧。
死吧，都去死吧！
为了我，你们都去死吧！！
你们的生命毫无价值，你们的人生毫无意义！
弱者活该去死。
我更强，所以我活着，所以我报了仇；你们弱，所以被我杀，所以你们只能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AD·1205
复仇真的有意义吗？
究竟怎样的人生，才是真正活着呢？
索索真的很强大吗？
我的这双手，究竟保护了什么东西呢？
AD·1205
不。
不要。
我不要。
我，不想选。
AD·1205
为什么？
为什么啊？
这又是为什么啊？！
你怎么死了？
你怎么会死？
为什么会是如此荒诞的死法？
战争？
结束了？
不不不，怎么可能。
英雄在哪儿？
无论如何，就算你将我杀了也好啊！
那也好啊！！
至少、让我看一眼真正的英雄杀死懦夫的壮景啊！！
不……
不该是这样的。
这样的、这样的东西，根本什么都证明不了。
我没有力量。
没有。
完全没有。
我的手里，根本没有保护美狄亚的力量。
我依旧被命运……耍得团团转。
AD·1205
只不过是杀了几个山贼。
这什么都证明不了。
如果我不变得更强大、
如果我没法比全世界都强大，比命运还强大的话——
迟早有一天，它一定会将我的全部吃得一点不剩的。
AD·1205
他们理应去死。
我是为了公理，为了正义。
道义站在我这边——是他们先动的手。如果没有他们、如果他们从没想过杀人劫财，一切又怎会发生呢？
所以，我是对的。
既然我是对的，那他们当然是错的。
AD·1205
不对么？
又不对吗？
但是，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
我应该没错啊。
我本该，没有任何错啊！！！
那个跑进马厩的小子只是米妮的倾慕者？
（别说笑了。）
这一切的一切，竟然只是误会？
（别说笑了。）
他们都是好人，站在恶棍位置上的…………是我？
（够了……）
假的。
绝对是假的。
是假的。
一定，一定是假的。
没错……
我没有错。
我从没错过，我是正义的，我是这世上唯一的好人——我不会错。
而我将主持正义。
我……一定会的。
AD·1206
活该。
她活该啊。
不管她是胡乱说了那些话让我烦心，还是一切确实是因为她的自私。
总之——她活该啊！
AD·1206
我为什么要留下这个东西？
我真该将它一起埋起来的。
AD·1206
我很强大。
是的。
我很强大。
唉——唯一可惜的是，这份强大已经无处可用了。
从今以后，已经再不需要所谓的拼搏了。
就这样平平淡淡的活着，也好。
AD·1206
够了！
够了——！！！！
你这杀人犯。
你这——糟糕透顶的恶棍！
你这伪君子！
你还想欺骗自己到什么时候？
你以为你是个好人？
你以为你还有脸活下去？
你的存在——好好想想吧，你活在这世上究竟帮助过谁？
每一个、
你伤害着每一个你身边的人！！
对别人来说，你只是个会引来厄运的伪君子、害人虫！！！
你不配当人。
你什么都不配！！
你就该死掉——索索·茶·艾尔米！！那个时候，欧丹的时候、科纳穆的时候、科纳穆攻城的时候、美狄亚弑父的时候、打仗的时候、曼铎山的时候——应该去死的，是你——！！！
你——！！！！
AD·1206
我输了。
AD·1206
我输了啊，命运。
好啦。
惨败啊。
彻彻底底的，已经没出路啦！
AD·1206
命运，你赢了。
完胜。
真是厉害啊！
索索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啊！
哈哈……
哈哈……
真是厉害啊。
厉害啊……
***
不想再拥有什么了，也不想再渴求什么了。
不想再坚持什么了，也不想再争取什么了。
什么都好。
怎样都好。
够了。
全都够了。
欧丹的尸体？好像无所谓了。
美狄亚征服领土？似乎也不重要了。
索索现在唯一希望的是，当没有自己的时候，西玛能活得开心点儿，大家都能活得开心点儿——只要这样，便好。
但是，接下来的发展肯定是只要自己希望她们能活好，她们便会死无葬身之地吧？
哈哈……
早就知道了。
我早就知道了。
没新意。
完完全全的无聊——根本就没创意啊，命运。
我还在乎什么？
你猜，我还会在乎什么？
白痴。
我早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喜欢的时候，就随便发两句感慨；不喜欢的时候，就随便离开大北道到南边、北边转转。
什么是重要的？
没有。
一件都没有！
我——我已经，毫无破绽了。
就算你现在从天降下颗陨石，把我砸死，我也无所谓。
反正我现在是活给你看。
死也好，活也好——该死就死，能活就活。你觉得，我现在还会再害怕什么吗？
哈……
……
长冬即将过去。
他记不得现在的月份——二月？三月？四月？
怎么都无所谓。
哪怕明天世界就毁灭了，也无所谓。
这辈子，他活得不亏——光是从交叉口到这儿的路上，他就**过四个妓女。
吃的也好。
住的也好。
玩的也好。
多好。
多好啊。
……真******爽。
嗨！哈！哎哟！！
操******。
真******爽爆了！！
哈哈！
哈哈哈！！
索索笑出了声。
笑吧。
继续笑吧。
只要还在笑，生活就还会继续。
只要生活还在继续，纵情声色的生活就会一直持续下去——我就是这天，我就是这地，我就是我的主人、我就是我的全部！我活在这世上，已经、早就已经，谁都束缚不了我啦！！我在这世上，我活得自由自在，谁都别想再改变我丝毫，现在的我，便是最完整的我！只要还活着一天，我就会……
一时之间，他心花怒放。
骑马走入城市，慢慢走在街上，过一会儿，他开始纵马狂奔。
等被发现了，真不知会有多少守卫过来抓人！
哈哈。
蠢货，一群蠢货~~
哈……
好啊！
好啊！！
开心，开心，我好开心呐！！
他冲过宽阔的大街。
冲过人潮稀疏的集市。
他甚至穿过了那条被重建起来的，自己曾与欧丹纵火焚烧的贱民窟。
喜悦。
恣肆。
我，是，自由的！
我，我是！自由的！！！
什么都不想了。
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想！
别再想了！什么都别再想了！够了！都够了——你如此幸福，如此快乐！你生而自由，你天生就不被这世界束缚着——索索！你，你……
展现在脸上的，是加倍的放纵与喜悦。
他大喊大叫着，活像一个疯子。
然而、
然而……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没什么好然而的。
没什么……
什么都不是。仅仅是……
或许，那只是幻觉。
蓦然前眺。
冷不妨地，他在热闹的市集边上，瞧见了一对稍有几分熟悉的背影。
啊~
啊……
那就，看看吧。
让我们——好好地看看这些人吧。
一个在挑拣皮靴。
另一个，则背靠皮靴摊，面向那贩卖甜面包的摊子，紧盯不放。
哈啊……
错觉。
又是幻觉。
还是虚妄……
真讨厌。
这是，唯一让他不愉快的事。
我的眼睛到底怎么了？
明明看东西越来越清楚了——可是，这双眼，怎么就越来越糊涂了……
怎么可能~~
怎么会~~
根本没可能的。
所以说，怎么可能……
“……”
他垂下头，咧嘴傻笑。
已经在不同的地方，出现过好多次类似的幻觉了……
有时是爷爷，有时是美狄亚，有时是欧丹，有时是奶奶，还有的时候，偏偏是那个在科纳穆服毒自尽的姑娘。
这世上长得像的人、背影像的人，为什么那么多啊？
还是说……
哈……
还是说，这仅仅是、蠢货一般的，我的问题？
……
然而，下一瞬，一声惊喜的叫嚷却骤地击碎了他的感伤。
“索索——！！”
这一声喊、
这一声……
不？！！！不对，这……
他惊骇地侧眸瞥去——他看过去，就这么直愣愣的往后瞥去——可那个本该低头挑鞋的女孩，竟也在看他。
说话的是她。
跑过来的也是她。
是她……
无限的惊恐、惶怖、畏惧乃至绝望，直接摄取了索索的整个心神。
逃。
逃！
快走！
快走！！！
快走，离开这儿，越远越好！越远越好！越远越……
他猛抽了一鞭，马儿吃痛，直接发起狂来，旋即便夺路狂奔——踩死多少人都无所谓、又杀了多少人也无所谓！必须离开这儿——离开、必须赶快，快、快跑……
可是……
可是，倘若当真是她、
倘若，那个人当真是他记忆中的女孩，倘若她真的是那个他的欧丹……
倘若如此……他又怎可能逃得掉呢？
从后面，有人拽住了马尾巴，还险些将马的尾巴整个拽掉。
从后面，有人被马儿拖着滑出许远，最后却还是拽停下马，又大声责骂着将马背上的索索拖了下来。
有人……
有个，人……
再也忍不住…
再也忍不住、
再也……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他不知道怎么了。
不知道。
他不知道！什么都不想知道！
仅仅是摔在地上，也仅仅是落败似的打了个滚，这个自以为已经足够幸福了的自由的男人，在下一瞬间，竟突然像是个渴求着母亲的爱的受欺负了的孩子一般……摔、跌、撞、扑进了对方的怀中。
只是放声大哭。
为什么要哭呢？
究竟，为什么还会悲伤呢？
怎么了。
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啊。
连哭都不知道为什么哭。
欧丹。
欧丹。
欧丹……
欧丹，
欧丹，
欧丹…………
什么都不知道了。
什么都不想再知道了。
所谓的放弃，所谓的无辜，所谓的堕落。
所谓的绝望，所谓的悲伤，所谓的厌恶。
在这一瞬，一切只在嚎啕声中变成了滚烫的热泪。
滑下了、低落了，又冷却了。
可以了么？
这就可以了吧。
好了么？
这就好了吧。
……
不。
其实更多的，依旧是无知，也依旧是未知。
但是，还有什么比哭泣更重要呢？
什么都取代不了这一刻的他。
哪怕改变了，他也依旧是一个傻瓜。
浑浑噩噩的活着、
浑浑噩噩的哭着、
浑浑噩噩的经历着自己这令人发指的人生。
好累。
好累。
好累……
真的好累……
这一瞬的他，与其说是被感动、与其说是感念于重逢，倒不如说是发泄。
将所有的怨恨与不满，耻辱与悲哀倾泻出来，质问命运！
你打败了我一次（父母离异），两次（童年遭欺），三次（父亲过世）。
四次（欧丹姐妹之死），五次（全家遭殃），六次（科纳穆屠城）。
七次（朵拉之死），八次（离开美狄亚），九次（屠杀村子）。
……
但是，果然。
我果然还是不想输。
就算已经认命了，哪怕早就认命了——我也还是，不甘心。
好了。
好啦！
果然如此啊，果然如此啊！！
好一盘开局。
好一局新棋盘！
那么，现在……让咱们重新开始吧！
这一次，咱们继续吧——让我们继续，继续开始这第十次的游戏！
“……”
渐渐地，索索哭声渐弱。
惨淡恍惚的意识，也在意志的锻打下渐趋坚韧。
哪怕落败仍是他今后人生的主调——他也还是会继续奋力前进。
哪怕，这只是种愚蠢的执拗……
***
至少这一刻，他仍不肯认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