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选在距美狄亚所在本部族以北约六里的一片荒原上，除却道路上深沉的车辙印痕，索索在这儿找不到别的东西——依着美狄亚行军的谨慎个性，在这之前她已经率队检查、巡视了地形数次，她曾与叛军中途撞见过，但双方却没有发生冲突……简直可笑，不是么？
大家都希望将伤亡控制到最低。
人们都希望让事情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
可是，索索了解她——他自认了解这个并不十分热衷权力，而仅是期望得到认可的姑娘。
“……”
一场战争。
一场战争，竟像是一场孩子气的游戏。
矛盾是可以调和的吗？策马追随美狄亚缓缓前行的同时，他忍受着脊背阴森透来的阵阵寒风与凌冽目光。再这样下去，无论结局是胜、是败，他都不认为自己能继续活下去。
“啊，呼……”
呼出的热气在寒风中化作白霜。
如果，我是美狄亚……
如果我是美狄亚，我一定会利用现在的愤怒，杀了索索，平息这一切事。
如此想着，他略微活动了一下肩膀。
无所谓。
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这般想着，他轻缓地颌上了眼睛。
……当敌人出现在地平线一端时，他的心被骤地揪起、捏紧。
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美狄亚没有默许任何人策马上前，抓住索索、将他从马上拽下来，按在地上，狠狠踹上几脚，再拿刀将他的脑袋一把割下。
为什么？
她为什么不这样做？
尽管明知道一切尽在自己掌中——可当事情真的如自己所料的进行下去时，索索却还是感受到了一丝揪心般的惊慌与落魄。
他看着美狄亚继续率队前行，叛乱的那方明明已经列好了阵势，他们的人明明那么多…像山一样、象海一样，只要立刻进军，只要叫嚣在美狄亚没做好准备前将她击溃，战争就结束了。本该如此……但是，却迟迟没有人这样做。
为什么？
难道是，美狄亚早有准备？
还是说，敌人认为或怀疑美狄亚早有准备？又或是，敌人内部也存在着不小的问题？
受这种紧张及担忧的复杂心情的操控，索索不敢不跟紧美狄亚。同时，他也刻意板着脸，不敢让任何人看出自己内心的担忧与软弱。
我们会赢的。
我们，一定能赢……
……
可是，这样的心情从何而来？
是因为亲卫队的战力明显高过其它部族的战力吗？还是因为美狄亚骁勇善战？又或是，因为自己对敌方仓促组合，或许军心不齐这件事稍有把握？
他看不透。
猜想的时候，一切都澄澈透明。可是，当他真的踏上战场，当他真的看到这无穷无尽的由人和马，刀和弓构建成的仿若幻象的群体时——他却猛地意识到，自己其实看不透人心。或许，他能猜到某个人现在在想什么，也能根据这个人当前的想法制定一些像样的对策；或许，他能猜到一些人心里在想什么，也能根据这部分人的目标布置一些适合的陷阱……可是，军队？
当一个人变成十个人，变成一百个人，一千个人，一万个人。
当虚弱的声音加上虚弱的声音，当这样的动作重复上千次、上万次，即便再虚弱的声音、再软弱的步伐也会变得惊天动地。
人群。
这是……人群，也是人类。
这一刻，他竟突然没有了最初踏上战场时的勇气。托利多陛下让人捉摸不透，只要他还站在后面，只要你还知道他仍在，军队就是稳的、军心就是稳的——可美狄亚呢？明面上，她是迪达特人唯一的托利多与君王，她掌控着一切、制裁着一切、评判着一切，可是，就算将他的心肺肝脏都掏出来，索索也实在不敢将自己的判断立足在美狄亚的信念与意志之上——说到底，这样一个有着坚挺乳房和美丽身姿的女孩，她不过是个女人！我知晓她的软弱，我知晓她的害怕……她，当真能做到吗？
她……
……
在索索眼中，美狄亚似乎依旧是那个会在床上与自己尽情玩乐的小姑娘。她似乎仅仅是一个爱说大话、貌似坚强实则暗含软弱、容易冲动、格外不靠谱的必须由自己帮助、辅佐、操控的无能的托利多。
他甚至不愿意称她为托利多。
毕竟，她和她的父亲完全不同——她的父亲，索索实在想象不到那个人会露出软弱的表情。
然而，当从这儿望向美狄亚的侧脸时，他却没从这个他并不信赖的姑娘的眉眼中瞧见哪怕丝毫的软弱。
寒风中，她裹着厚实的棉服，窈窕身姿与洁白肌肤均藏在羊毛与兽皮下。隔着冰冷的空气，离得还远，索索自她那被霜风冻得鲜红、干怆的肌肤间找不到往日的那种美丽，然而，这个迎面驻马于寒冬风霜中的姑娘，却愕然呈现出并非“皮囊的美丽”，而是“顽强的美丽”的那种美感。阳光照在她裸露在外的脸颊上，向着风，压在皮帽下的发辫紧紧贴在她的额头上——索索盯着这个自己似乎有些认不出的美狄亚。一时间，他竟仿佛产生了……一种错觉。
他觉得她好像什么都能做到。
他觉得，她好像在这一瞬间不再是一个女人。
不是女人，而是……男人。
相比之下，这个藏在棉衣下瑟瑟发抖的、只敢玩弄阴谋诡计的自己，多像一个无助的女人啊。
渐渐地，他缓缓睁大了眼睛。自原野深处涌出来的冰冷刺骨的风打磨着他的软弱——心里突然又升起了一团火。他曾想过，来这儿之前他想过无数次，更想过很多！可是……这一切现在还重要吗？身在这儿，在这战场上，谁知道接下来会不会有谁故意杀了我？谁又知道美狄亚在这场战役结束后还能不能活着？
我或许会死。
我们，或许都会死。
索索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剧烈的喘着，脸颊上也逐渐涌起了两团泛红、发热的红晕。
心脏还在跳。
它正在跳！
我活着。
现在，我活着。
我不是一具行尸走肉，我就活在这儿——！我这次有了我自己的刀，我有了我自己的马，我将和这些人一起，去厮杀、去消灭另一些人。谁是对的？谁是错的？我做对了么？接下来该怎么做？——滚边儿去吧！我不想、至少现在，我不想再想这些腌臜事！我要……
伴随着一声尖厉的号角声响，在他眼中，效忠于美狄亚的其中一支军队率先开拔。
就像是人的肉。
就像是兽的骨。
他忘不了自家鸡栏边设下的陷阱里套住狐狸时，那畜生嚎出的凄厉惨叫。
他忘不了那畜生骨头裂开，往外撅出一条又白又细的骨头，骨头边上能瞧见它的血肉，更忘不掉它的毛皮在血泊中时的情景。
那是……
他笑了。
如痴如醉。
如泣如诉。
那是——何等的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