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索索重又搭乘篮筐从城墙出城。
这次回城，除了与监察大人相见外，他一直待在他们为他准备的房间里吃吃喝喝。那些名义上为他演奏跳舞的，看起来也如他一般心不在焉——原本，索索曾问人自己能不能和家人相见。但得到的答复，却是否定的。
他不能见他的祖父母。
那个体态微胖的负责人说，这涉及到市长交代过的保密条例。
为了科纳穆，索索已准备失去很多，对这个结果，他不置可否。毕竟，即便身处自己的角度，他也完全能理解市长大人这样吩咐的理由。
“那我可以换一身衣服吗？”
——“对不起，不行。”
连这样一个小小的请求都得不到满足。索索觉得，市长这样做未免也太过分了。
但随后，那位负责人便向他表示说，市长吩咐过如果索索需要什么生活方面的照顾，他可以提供帮助。
索索记得自己当时问他，所谓“生活方面的照顾”，具体指的是什么。
……结果？
结果，那位负责人只给出了一些含混其词的表述。
想吃什么，尽可以提出要求；想玩什么，也可以在不出这座建筑的范畴内得到满足。对方甚至表示，假如索索需要女人的陪伴，他现在就能到外面为他找来八到十人的女性。
“那你能帮我联系我的家人，告诉他们我很安全吗？”
对不起，不行。
“你能托市长给我家人一笔钱，好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索索正在为国家做事吗？”
对不起，也不行。
……结果，他能提的要求只有食物、玩乐、以及女人。
但对索索来说，这些玩意儿有个屁用？
最终，他吃得不多，什么也没玩，更没有向那位负责人提出“女人”的要求。他只记得，当初自己被从联租楼带到市长府邸时，那些把自己带走的人什么都没和他家人说；他还记得，当自己在市长府邸熬过那段难熬的时间时，他们仍不准他回去向家人通报；他也记得，虽然自己将那笔钱交给了那两个女仆姐姐，但她们当时说的也是不能立刻交给他的家人……自始至终，一直如此。
“往下送，慢点儿！”
他坐在篮筐里，双手紧紧拽着绳索，耳听着城楼上士兵的呼喊，心里却又开始想事。
他敢断言，自己的家人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他还敢断言，城里的百姓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已被送出城去谈判。
……稳定民心。
是啊，这很重要…非常的，重要。
但市长将此事做得如此彻底，却还是会让人感到寒心。
成功了，索索和另外几人就会成为英雄；但倘若他们失败了呢？
尽管市长之前也说过，他说无论事成与否，索索都将成为被科纳穆永远铭记的英雄——他这么说了。但一个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当真会将他们几个为国捐躯的事，向那些处在焦虑与乐观的夹缝间的百姓们说吗？一旦说了，他自己不会变成“让孩子们送死”的众矢之的吗？
“……”
索索感觉很烦躁。
他知道，一旦当时事有不对，他们几个很可能得面临沦为弃子的厄运。
绳索缓缓下降，缓缓下降……
他眯缝着双眼，隐约能瞧见从远方那一大排帐篷错落分布的方向——正有四五人策马而来。
对科纳穆将他们几个派出来名为谈判，实为讨迪达特托利多欢心的这件事，他并无异议；对科纳穆随时做好抛弃他们的准备，并将整件事瞒得滴水不漏，他也无异议。毕竟，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政治程序，为了国家、为了民族，市长他必须得这么做。
“……”
但无论如何，在彻底想明白整件事后，他始终会感到烦躁。
慢慢地、
慢慢地……
承载着他的这个篮筐，轻轻落地。
不远处，那些个野蛮人说着让人听不懂的方言，又彼此用很响亮的声音谈笑着——这令索索很是害怕。他勉强从篮筐里挣出身，然后勉强站稳身体，用连自己都不知道表达的是什么意思的手势对他们反复比划。
“@￥#%￥#……%￥……@”
“@#￥！@#！”
这些蛮族，仍笑哈哈的交谈着。
这时，其中一个野蛮人从马上下来，他大踏步走向这边，又用手捏了捏喉结：
“索索，茶？”
他的话，令少年眼睛一亮。
索索急促道：“是我，是我！”
“你们和托利多陛下谈事情时，我曾在外面守卫。”这个蛮族生得高大，却不魁梧。他模样比较清秀，却不是索索这种会叫人瞧不起的秀丽：“不过，你应该不记得我了。”
“唔……”索索难以应对。
的确，在他的印象中，并没有这样一个野蛮人的存在。
“来，过来上马吧。”
他勉强努动着嘴唇，好似对他而言，讲索菲话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朵拉说你不会骑马。她要我来接你——她是我朋友的朋友，又是你的朋友。这样算来，你就是我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了。”
他的话，令索索很是尴尬。
“请问……你的名字是？”
“拖勒卡。”他吐词很清晰。
尽管听起来很像“图卢卡”，但索索却还是分辨出了，他说的名字是古典时代骑士中的“拖勒卡”。
“是吗，真是太感谢你了。……也请你，代我谢谢朵拉。”
“你自己去谢就好。”
如此说着，拖勒卡带头往回走，索索则紧跟在了他身后。
这蛮族一边走，一边道：“后天，我就要结婚了。”
闻听此言，索索迷茫的抬起头来：“呃……那真是恭喜了。”
“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但说无妨。”无意识的，他随口应道。
“等到那天，希望你能代表你们南边，作为女方的家属，领我妻子出帐。”说这话的时候，拖勒卡转头回看索索。在夕阳下，他古铜色的脸庞熠动着泛红的微光，从这人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期盼的神色。
“女方家属？”索索有点儿懵。
“我的妻子。”
拖勒卡深呼吸一口气，他整理语言，一字一顿道：“我的妻子，是你们南边人的姑娘。说来惭愧，但她是我抢回部族的……她的父母，即便没有死于战乱，也不可能再在我们结婚时出现在这里。所以……我希望你可以，代替她父母出席。”
哈？！
索索本来不是很懂，但现在，他懂了。
被劫掠来的女子。
被强迫嫁给蛮族的女子。
……眼下的这个，不就是吗？
一念及此，索索感觉颇为复杂。
他有心拒绝，但他们几个说到底还困在迪达特人的掌心，贸然拒绝……他，确切的说，他根本不敢回绝。
（那个女孩，是要嫁给他当妻子吧？）
（对她来说，这样的结果还算不错……）
（还算不错……）
结果，他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他什么都做不到。
相比起蛮族，文明人的女孩在文明人的语境中，恰如他自己的姐妹。
……但他保护不了她们。
此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的改变这一切的能力。
“好。”
在他看来，这个蛮族既讲理，又好像懂点儿文化。即便以男人的角度看，也算得上高大英俊——那个、那个…那个女孩。她嫁给他，倒也不失为一条很好的出路……
他试图从心底里说服自己。
但很可惜，他做不到。
走到马前，那人先将他扶上马，又嘱咐他待会一定要抱紧。这才骑上马去，和其余几个蛮族用古怪的语言咕噜一阵，策马而去……
索索尝试着不去想…但他，却没法不想。
后天、
后天……
等到后天时，如果那个女孩质问他为什么不救她，他该怎么办？
等到后天时，如果那个女孩拿出一把刀，叫他杀了她，他又该怎么办？
…不知道。
……不知道。
对这件事，他甚至不敢继续再想。
在这个瞬间，再一次地，他重又感受到了自己这挂着谈判名头的所谓使者，与曾经的那个胆小怕事的索索相比，其实从未前进丝毫。
他仍是个，软弱无力的弱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