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察在城中巡防，负责接待总督的，是科纳穆城的市长福里尔·戴利蒙多……一个擅长溜须拍马，投机倒把，但姑且还算有点儿本事的男人。
会面的地点，被选择在了市长府邸。
当前，总督知道自己的实力与排场并不成正比。在如今的科纳穆，身无寸功而仅有“总督”这一名头的他，真可谓是孤家寡人——但只要等到围城结束，等回了南边，他就还是波罗王国一等一的贵族兼摄政者。因而，这个福里尔会表现得如此拘谨不安，倒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快！快为总督大人倒茶。”
这胖子，仿佛是一脸欣喜的表情。
但总督却已经从他那眉目含笑的神色中，读出了一丝忧闷的氛围。
然而，总督却只是看到，而并未声张。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们应该在与外面的蛮族谈判吧？”
“是的。”福里尔垂着头，表现出一副恭敬的姿态：“孩子们得到了监察大人的首肯，又有您从首都带来的老先生带团——到现在为止，谈判十分顺利。”
“是么。”
总督轻轻坐着，他凝视着杯中的叶片脉络：“你们能想主意解决麻烦，这自然再好不过。”
话到此处。
他抬眼看向市长，继而微笑：“你也坐吧。”
“是，是。”
市长含笑应答。旋即，他便忙不迭地转到另一侧，又轻轻坐下：
“这次的事，我事先并不知道这帮蛮族只为钱财…临时联络总督大人您，又为时已晚。所以我才……”
“我理解你的难处。”
总督应了一声，而后便轻拾起桌旁的杯盖：“你一直是波罗最得力的市长。”
停顿一下后，他又道：“你忠于女王陛下，这令我欣慰……”
“我当然是女王陛下的忠仆。”市长冷汗直冒，他始终谄媚的笑，也始终在为眼下自己面临的困境找出路：“总督大人，咱们都为波罗王国与人民做事。您为国家，为保护科纳穆城而西行寻求索菲军援这件事，科纳穆会永远铭记。”
他的话，令总督始终低垂的目光稍微一凝。
总督轻轻用茶杯盖子拨弄着那枚漂在水上的叶片：
“你们的确该铭记。”
而后，他又道：
“至少结果不算坏。你们的谈判很成功，我的求援也很成功——哪怕谈判破裂了，索菲也会为波罗永远解除这个祸患。我们都是为女王陛下与王国诚心做事，只可惜……这次这功劳，没有我的份。”
说到最后——
“你，明白我的难处？”总督缓缓抬起目光。
他视线如炬，亦好似那能将一切黑暗破除的闪电，凌冽无比。
“我明白您的难处。”
如此说着，市长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但，科纳穆也有它自己的难处。”
就像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一般，他挣扎着肥胖的体躯，低声叫道：“这场谈判已榨干了城市的资金。一时之间，我也拿不出更多东西啊。”
“……”
总督翻了翻白眼。
老实说，这只猪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他也有点儿不明白。
“你以为，我是在向你伸手？”
总督冷笑了一声。
他隐约记得，自己不收受贿赂的名声，应该是传得蛮远的……
眼下，这儿除了他们俩便再无旁人。总督是波罗公国的总督，说是公国，但也不过是对索菲人和对奇卡人时的“公国”——从古至今，从始到终，波罗一直是以王国的形式存在的。而现在，在这个女王不在波罗的时代——他，便是这国家独一无二的主宰。
“福里尔，你要真这么想，也未免太瞧不起我了吧？”
当然，他的意思并不是半点不拿。
只是，相比起金钱，总督眼下更看重的，是那些并不受实际利益支配的利益。也就是……声望。
“总督大人……”
闻听此言，福里尔当即紧张而起：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只是……”
“你自己喜欢收受贿赂，所以总喜欢把别人也想得和你一样。”眼瞧着这胖子打算说些无关紧要的屁话，总督赶紧打断了他的发言。毕竟，在从首都那个到处都是白痴的地方逃出来后，他只想与聪明人说几句稍微聪明点儿的话：
“你刚才直奔主题，倒也说明你不笨——只是，既然我都说了我要的不是贿赂。你还非揪着这儿不放干嘛？！”
总督只想尽快切入主题。
“你跟着索菲派来的索菲人的监察，做了件很了不起的事。这令我很欣慰。我理解你这样做的苦衷，也理解你想要为科纳穆城排忧解难的决心——但是，你究竟是打算谨慎统治科纳穆，还是准备结交一个伟大帝国的挚友？这，才是我真正关注的事。”
“监察大人要我做事，我……不能不做啊。”这胖子一脸哭相，真晦气！
“我理解，我理解……”总督细细观察着福里尔的脸色。
他猜，无论自己怎么问，这胖子都有相对应的答案可以提供。
“您能理解，这当真是我最大的幸运。”福里尔身子在抖，声音在颤：“监察大人要我做事，我必须做；您要我做事，我也一定得做。但如果你们两个起了冲突，我应该听谁指挥？……这种事，我还是再清楚不过的。我是总督大人您的下属，又是您支持我当上了这个市长——您觉得，我像是那种没有良心的野狗吗？我对您的忠诚，三相（太阳、月亮、月伴月）可鉴！”
“我和监察大人起冲突？”
总督眉毛一挑：“哈，哈哈…福里尔，你简直太鲁莽了。监察大人监察波罗全境，从职权上讲，他也算得上是我的上司……你说，我像是那种会擅自违逆上司的人吗？”
“不像。”市长谄媚道：“总督大人，您是最忠于女王陛下的……”
“哦，当然。”
总督依旧观察着市长的表情。
然而，从那一大堆肥肉的堆积体中，他看不出丝毫不妥。
末了，他伸出枯瘦的右手，又将手掌轻轻置放在胸口：“我奉女王陛下的旨意，代表她统治我们的国家，我对女王陛下的忠诚，三相可鉴。”
“是，是。”
一边应着，福里尔一边也将手置于胸前：“三相可鉴。”
“你这次为波罗与索菲立下了大功。”
直到这时，总督才终于打算抛出那个他一直以来都念念不忘的想法。
对他来说，在这个地位无比稳固、名声足够响亮、手下也尽是些不敢违逆自己的溜须拍马之徒的现在——只有这件事，才能够继续稳固他作为总督……也是作为，这个王国真正统治者的地位。
“我们的王子，年岁已足够大了。”
如此说着，他轻揪了揪衣领上的饰带：“他能在索菲学习，这很让人放心…只是，我们的王子殿下终究是要回来统治波罗的。既然如此，相比起更像一个索菲人，我想……还是让他能波罗一些，要来的更为妥当。”
此言一出，福里尔登时愣住。
他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却不敢乱说。最终，他垂首道：“您说的是。”
“到时候，我准备带一些人去索菲王都一趟。我想向我们的女王陛下与索菲的万王之王陛下做出请求——恳请他们，将属于波罗的下代统治者交还给我们。”
“母亲都是爱孩子的。”市长谨慎说道：“而且，我听说当父亲的，往往也最疼爱自己最年幼的孩子……”
“让父母与他们年幼的孩子分离，这的确很不好。”
总督苦笑了一下。
贵为总督，对这种事他岂会不知？
可是…在已经功成名就的现今，倘若他满足于总督的地位，他将永远只是个总督。等他死后，名字记在史书上，也只会被所有人看作是在波罗公国为索菲担当傀儡的一任默默无名的总督——但假如，他能将王国未来的继承人搞到手，亲自教育他，再以摄政的身份统治全国……
嘶——！
这感觉，当真是令他颤抖不已。
等这个孩子当上波罗国王，总督相信，自己必将以波罗史上最伟大摄政的名号载入史册。他深信这点。
他已经很老了。包括权力在内，已经没有什么再值得他为之癫狂了——但只有这个念头。只有这个，亲自教导王子，令他成为一位可以与史上任意一位伟大君王相媲美的明君的幻梦……仍啮噬着他的心。
“福里尔。”
他突然道：“待到那时，我准备带你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