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不爱都是历史的尘埃。
——信乐团《One Night in北京》
我目送着小白离去,正替他担心,听见一个等待了六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好久不见。”我一把抓紧酒杯,猛地侧头,看见傅辉站在我桌旁。他依然俊朗如往昔,面上依然是无喜无怒的淡然。
我微微笑,由心底深处本能泛上来的喜悦裹满了全身,我指指对面的位置:
“坐下慢慢说吧。”
傅辉一边坐下,一边轻声说了句“谢谢你”,并且十分难得地笑了一下。我痴痴望着他,只想让此刻变成永恒,让每一个我跟他相处的瞬间,让每一个有他笑容的时刻。
我听见自己应付了一句:“我没帮到你,是你老爸帮了你。”
傅辉面上的笑容转苦,像他这样叛逆到有点愤世嫉俗的人,一向讨厌这些弄虚作假和靠人际关系上位的事情。我立时后悔失言,何必把这些说到明处。
我急忙补充:“其实还是靠你自己,谁也比不上你那嗓子。”说着,我又欣赏地看他一眼,想起无数个陶醉在他歌声中的时刻。
他依然苦笑:“不用安慰我,现在嗓子已经不如以前了。”
我笑笑:“是因为那天晚上唱坏了吗?”傅辉喜欢节奏强烈的摇滚,而我则经常看些旧连续剧并且对其中一些音乐印象深刻。有次我过生日,刚刚因为有门课没考好而心情很差,傅辉一反常态,抱一把吉他坐在我对面,我点一首他就唱一首,把我想听的那些深沉缓慢的老歌轮唱一遍,直到深夜。可是第二天他嗓子就哑了。
他知我所指,笑笑转开话题:“你好吗?”
“我很好。”
“为什么突然决定回国了?”
“厌倦了。你知道我这个人很容易就觉得厌倦,只有故乡,厌倦了也没有办法。就跟父母一样,再吵架也还是血亲。”
傅辉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你结婚了吗?”他突然问。
“没有,至今孤身一人,成老姑娘了。你呢?”我心里开始紧张。
“你看我这样子,像是安顿下来的么?”我的心重又放回胸腔里。
我低下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六年来天天在心里盘算过的重逢,细到每一句言语每一个神情,为什么全都忘记了?
傅辉隔了良久又道:“也许我一辈子都安顿不下来了;也许,会很快,比如十年之后。谁知道。”说到底,他的意思不过是说,他近几年都没有束缚自己的打算。
我有些心酸,岔开话题:“对了,曹文和晓光怎样了?你们还有联系吗?”
“最近联系不多,你也看到了,我落魄成这个样子,找人叙旧也没什么意思。”他眼中还是有些黯然的,“不过我知道他们俩读完研后都留校任教了,没有走表演这条路。”
我不禁叹道:“多可惜啊,那么漂亮的两个人。啊,晓光,她跟那人结婚了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来。
傅辉显然知道我指的那人是谁,微笑道:“是啊,孩子都不小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无喜无怒,似乎已经彻底忘记了多年之前他和曹文一起苦恋晓光的事情。在中学时他们三人便同校,一起组乐队,曹文和傅辉都暗恋林晓光,而晓光却只跟他们乐队的另一成员鼓手小衡亲近。后来他们三人一起考到A城,曹文和林晓光都进了艺术学院,傅辉读了我们学校的纯工科。而小衡没有考上大学,于是在家乡务工。
后来便是我被他们吸收入股,专司填词,交往也便多了起来,于是亲眼看着晓光在大二时被一个小开追求,难得那人极有恒心,一年下来晓光也就从了。
傅辉和曹文知道消息后一起去喝酒,晓光求我去照应他们俩,跟我说了这段往事。其实即便她不说,我也能看得出来。
那夜傅辉和曹文都喝了很多,然后一定要去江边,我只好陪着去了,亦步亦趋地紧盯着两个人,生怕有任何一个想不开扎进江里。他们两人在江边一起大声唱歌,深秋的江风吹得我直发抖,后来傅辉脱了外衣给我。他一直是这样一个人,朋友与音乐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而女人和家庭,还有他自己,都是最末的。而我爱上他的,也许就是这一点与众不同的气质。
他被冻得第二天便发高烧说胡话,我则在他们租下来练乐器的那间小屋子里照顾了他一个礼拜。那之后跟晓光联系便少了,曹文也不再常来,倒是我和傅辉常同进同出。
往事哪堪追。
我心内感伤,抓起一杯酒想灌下去,随即意识到傅辉正在我对面,于是我乖乖放下酒杯,拿起苏打水,却实在没有饮用的欲望,只能放在手里把玩。傅辉却嗔道:“你怎么又喝冰水。”他从我手中拿过水杯,捂在两手中间。
我有很敏感的咽炎,一喝冰水或者一吃辣椒就会喉咙痛。记得有一次下大雪,我的文人怪癖冒出来,一定要去一个偏远景区赏梅花。傅辉一句废话都没多说便陪着我去了。其实雪天里的梅花并不常见,到的时候只见光秃秃的枝丫,有些花蕾,却没有开的。又累又饿的我们敲开景区一家小店买了奇贵无比的面包和矿泉水,那水已经冻成了冰柱。傅辉不许我喝,放在怀里一直捂到冰全化掉才给我。他不知道,那空瓶子我一直留到现在,跟我跋山涉水这些年,飞到英国又飞回来。
此刻我却笑道:“不用了,你玩摇滚的,穿这么前卫,作风却这么老派。”
我招招手拦住一位侍者,让他给我拿点热水,说完回头冲傅辉笑道:“你看,这多简单。”
傅辉也笑了,他轻声说:“我早说过,我跟你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我一下被他的高帽子压住,说不出话来。不错,我并不希望他再给我捂冰水,因我心疼他手心里的温度;我在他面前也从来不喝酒,每次都是看着他如灌水一般灌下去,那只是为了他喝醉之后可以有个照应。然而在他看来,这都显示了我们的不同。
我只要看到他就会紧张,不知自己该如何表现才能让他注意我、满意我。
然而,或许正是这种紧张葬送了我。有时我也想,假如我能够将真实的自己从容展现给他看,是不是也能令他像我着迷他一样深深地迷上我。也许吧,然而我却做不到,我没有办法不紧张。
傅辉似觉这种沉默有些尴尬,于是他找来一句话:“晓光说你去英国之前找过我。”
“是啊,我给她打电话告别,问了她你的住址。”
“我一点也不知道。”
“本来想去看看你,可是临走时事情特别多,没来得及。”其实我是去了,远远看见他,然后就离开了。但我不知该怎么把这番话说出口。
“一样,我毕业临走时,也是觉得事情太多,所以骗了你没让你去送。后来听同学说你当时都气疯了,可是,生气总比伤心好吧,我最怕看见女人哭哭啼啼。”
听得这话,尤其是提起毕业送行的事,我是真的生气了。我愤愤不平道:
“我在你面前,总共也就只哭过一次,你哪里来的埋怨?”那一次,是找工作的时候他告诉我他要回家,不打算留在A城。然而,提到那一次,我就开始底气不足了。
那是我们迄今为止最后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他简单告诉我他的考虑和今后的打算,得出的结论无外乎就是要回家。而我已经接受了学校的保研,我一直以为他会留在A城。那次我肆无忌惮地哭起来,他手足无措地在旁边一会儿安慰我一会儿又骂我,终于问了一句:“要么你跟我一起回去?”
想到这里,六年后的我依然能清晰感觉到钻心的疼痛。那时的我年幼无知,对将来的打算无非就是继续读书。A城是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城市,在一个下属城镇长大,大学到市里上,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一个月以上。至于傅辉的家乡,那是一个我从未到过的地方,从省份到城市,都是完全陌生的。何况,我父母一定不会同意。所以我那时迟疑了,我模糊记得我支吾着拒绝了,但当时究竟怎样拒绝的,过了那一晚我就再也想不出来,一努力去想,心上就似被电钻在镌刻一般。
这六年当中,我曾经多少次试图回想,我宁可体会那种钻心的痛苦,也不愿自己这般悔恨。然而再也想不起来。我远走异乡,也无非是想借环境让自己遗忘,可是我没有做到。
傅辉的决断性格在这件事情中再次展露无疑,他听到我拒绝后,再没多说一句,只答了一声“好”。从那以后,他再没提过这件事,我过后旋即后悔,找到他百般哀求,他却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临行前最后一次见我,是我去问他离开的列车时间,他告诉了我一个隔日的日期,然后就心安理得地走了。我回到宿舍却忽然接到他的电话,听到他对我说:
“如果两件事情难以抉择,通常是因两方差别不大,势均力敌。既然这样,还是遵从最初的选择吧,反正也是差别不大。”
我就是在那段时间里认识了文学院的师姐何自芳,两人一见如故。相熟后我曾跟她讲过这些事情,讲到伤心处,我一再反复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也不知是问她还是问我自己。她往往只是弹弹烟灰,淡淡道:“因为你们爱得不够多呀。爱是爱了,一百分的爱情,以五十为界,你们肯定是过了五十。可是,六十分才及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