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何日再相逢,珍重春寒客里身。
——《梁祝》
我只呆了一瞬,即刻向门口跑去。跑了两步先踢掉高跟鞋,再跑两步扔掉了头纱,跑到门口时,我双手用力,将婚纱撕裂,只剩下内里作衬的紧身衣。
突然又想起一个实际问题,于是我转身,向礼堂的另一侧招手,喊了声:“借车一用。”
欧阳昕疾步跑至衣帽架旁边,翻出外套口袋中的车钥匙,他拿过来递给我,我点一点头便离去。他的声音由背后传来:“我送你过去。”肖梅也在背后喊着:“带上我。”我没有回头。我已经没有时间。
我到医院的时候傅辉全身都是绷带夹板,缠得如同一个木乃伊。医生告诉我他酒后超速驾驶,在我们学校边上一条小巷子里超车时发生摩擦失控,人被甩了出去,要不是有头盔保护肯定会当场死亡。我猜,那可能是我们以前曾共度无数美好时光的那间乐器小屋所在的巷子。
他,一直给我高贵的爱,有尊严的爱,也以同样的标准来要求我。他不会淋在雨中只为让我看见,他只会躲起来让痛苦将自己吞噬。
我没有哭,很冷静地问医生他的情况。医生说现在很难说,有可能随时去世,也有可能成植物人,最好的情况也要瘫痪,依赖于治疗和病人的体质,病人自己的意志也很重要。
肖梅紧跟我赶到,可是她没待多久,毕竟这样的事谁都帮不上忙。她离去时我把车钥匙给她,托她带给欧阳昕,再告诉他先安排我父母回家,并且不要来看我。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应付任何事。
肖梅愣了一下:“你不回去了吗?”
我摇摇头。老天爷终究还是怕我拿不定主意,帮我做了选择。
肖梅这回踌躇了,她不肯帮我带钥匙:“这么重要的事,还是你自己去说比较好吧。”
我说:“没关系,他一定能明白。”这么些时候的恩爱相处,我相信如今的他已经足够能理解、尊重我的选择。当然,想起这些,我心里是痛的。可是自从刚进来时第一眼看到傅辉开始,我已经对心痛这种感觉有点麻木了。
我日夜守在傅辉床侧。零零散散有些人来看他,我已经记不住人,只觉迷茫。
他的父母第二天赶到,带了医生过来的,马上专家会诊,可是结果跟我第一天听到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两位老人过来跟我说话,说知道我。我无暇顾及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的,只是说:
“我们一定要救活他。”
当天晚上我流产了,没有告诉任何人。
医院在隔壁给我安排了一个房间,傅辉的父母住在另外的一侧隔壁。我躺在黑暗中,腹痛如绞,疼得蜷缩住身子呻吟。可是我没有哭。
我这么点点病痛都疼成这样,他此刻该是多么痛苦。可怜他连表达都表达不出,彻底昏迷。
傅辉的父母还有工作,他们无法在这里一直等下去,于是他们留下医生,二老蹒跚离去,一再对我说“谢谢”。
又过了数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傅辉醒来了一会儿。我高兴得跳起来,赶紧叫医生。
他不能动。我很轻很轻去握他的手,医生却对我说他感觉不到。
我赶紧问医生他能不能看得到听得到,医生说可以。于是我在他耳边说:
“我会永远陪着你,你不许一个人走。”
他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听到了。
我继续说:“你怎么舍得把我一个人留下,我会孤单死的,你不能总这么酷。”
他只醒了半个小时就又昏迷过去。可是我觉得安心了很多。
后来他醒的时候多了一些,每次醒来我都会跟他重复同样的话。我要陪着他。我无法把这样的他一个人放在世间,我不放心,所以我也开始特别爱惜身体,开始每天锻炼。
刚开始来看他的人还挺多,也有歌迷,可是慢慢人就越来越少了。他父母隔段时间就来看他一次,不来的时候我每天给他们打电话。
傅辉很久之后才能开始说话,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倾倾,我求求你,念在我们以前的情分上,你杀了我吧。”
我跪在他床前,说:
“傅辉,你信不信你再说这种话,我先杀了自己给你看?”
可是我说话并没算数,因为他又说了好几次,哀求着说了好几次,我也平生第一次看到了傅辉的泪水,但我不能杀了自己,我只能坚强地活下去。我没有选择。
又过段时间他才不再说这种混话,让我读书给他听。我难得听到他说话,尤其是提要求,所以每次都尽心尽力。
他很少要求什么,甚至于饮水吃饭,他都不说,只能靠我自己揣摩。我不喜欢让他用吸管喝水,谁知道会冷会热啊,他又不肯说,万一呛到多难受。我每次都是亲口喂给他。我相信我的口腔喜欢的温度,他也会喜欢。
我喂他喝水的时候,喂完了,还把唇留在他唇上挨了一会儿。我每次都这样多留一会儿,因为他已经不能起来吻我了,所以我把唇放在他唇边,如果他想要,随时可以够得到。那天他用舌尖碰了一下我的嘴唇,然后说:“你别光喂我,自己嘴唇干成这样。”我高兴得哭起来。
我起来喝了一口水润唇,然后吻他,他回应了我。那是所有亲吻中最让我动心的一个。往日他喜欢用强悍的双臂箍住我,狠狠吮吸我的所有,我的唇转向哪边他的唇就会跟向哪边,不给我一点休息的余地。可是那些,都不如今天这个吻动人。虽然他即刻就后悔了。
我笑他:“后悔了是吗?到底还是没抗住美人计啊。唉,早知如此,我早就使出来了。”
他没有笑。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他对我说:“倾倾,你这样只会让我难受。你过你的生活去吧,我找个保姆就挺好的。”
我将唇放在他唇边,说:
“傅辉,你怎么到现在都不明白我?我在你身边亦步亦趋了四年,去英国之前坐了一夜火车,望你一眼才走。你真的不知道我爱你?”
他看看我:
“可是,倾倾,你已经结婚了吧?”
我心底抽搐一下,随即断然否认:“没有,我在婚礼前后悔了,因为我发觉我还是爱你,我没有办法跟不是你的人共度一生”。我骗他了吗?没觉得。我确实是在婚礼前来到这里的,然后立刻改变了主意。如今的我,对他的感情已经远不如对另一个人多,可是,我无法放弃这样的他,我无法留他在这里然后与别人肆意欢笑,那只会让我痛苦,还不如跟他在一起心里好过一些。原来我这么自私,选择了伤害另一个无辜的人来保护自己。
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也正在想我,正在伤心?我不敢想下去。
傅辉却依然有些疑惑:“真的吗?”
“真的。”我断然回答。
或许是我对他的十二年深情留下了优良记录,他终于相信了,然后笑了:
“早知道我就不去飙车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把你娶到手了。”
我看着他笑:“你这是在向我求婚吗?”
他摇头,不再说话。
后来某天闲聊,他似无意问起:“欧阳昕现在怎样了?有没有又淋出肺炎?”
我立刻凑到他面孔前笑话他:“你还记着呢?这醋吃得可真够久的。”
他笑了一下,一闪而过,可是那却是自他那日离去后我见过的第一次笑容。
我差点哭出来,但我还是忍住,继续嬉笑着说:“他现在心里一天骂你至少百多遍,可惜啊,我也管不了,因为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们说过这话不久后的某一天,欧阳昕出现在病房里。
我去应门时看到他,心里有些生气,以为他这么没眼色,这种时候还来给我添乱。可是我随即知道他远比我想象的精通人情世故,或许,他其实比我成熟吧。
他身旁跟着常静。
常静是个非常懂事的女孩子。她走在欧阳昕前面进门,一进来就先跟傅辉打招呼,说:
“我和我未婚夫来看你们。”
傅辉笑一笑。我又一次看见他的笑容,高兴得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大家说一些场面话,常静说他们的生意做得还不错,所以她现在已经辞职,在家帮忙,也有时写稿。我立刻大言不惭:“我帮你推荐给自芳。”
欧阳昕看着常静答了一句:“我已经推荐给何姐了。”
那是我们在四人的交谈过程中说过的唯一一句话。其他的时候,我们只通过常静传达。
谈了一会儿,傅辉忽然说:“我想跟欧阳单独说会儿话,倾倾你带常静出去走走好不好?”
我自然是不敢违背他的,以前不敢,现在更不敢。于是我拉了常静出去,临出门前,我大声说:“欧阳昕,你不要欺负我们家傅辉啊,虽然我对不起你,婚礼前改变了主意,可是那只是因为我发现自己爱他,他可没来勾引我。”
欧阳昕立刻明白我的意思,他背着我答一声“我知道”,却没看我。他自进门后一眼也没有看过我。
我拉了常静出去,问她:
“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常静皱了皱眉:“我们昨天订婚时我问过他,可是他支支吾吾的。”
我点点头,附在她耳边:“怀个孩子就都解决了。”
常静又皱眉:“他说不想这么早要孩子。”
我推她一把:“他说什么就什么啊,你还真听他的。女孩子要懂得使点手段。”
常静听我说出这样的话来,一下跟我亲近了很多。她本来一直有点防备我。
她轻声问我:“什么手段?”
我又附在她耳边:“自己去想,比如扎几个洞什么的。”她害羞地笑起来,连连说“那怎么行”,我心底苦笑:你未婚夫当初对我用的可不就是这种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