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一天,傅辉忽然就拿了两个风筝过来,说周末去云龙湖。我们四个人,在那个周末,坐了大半天的火车,到云龙湖去放两只风筝。那片湖很宽阔,大得过西湖,船只也不密,正可以在船上放风筝。湖水很美,湖面上风很大,连我这种新手都一次成功。
我永远都记得那个下午,我牵着自己放的风筝怎么也玩不厌,回去之后被晒脱了一层皮,而跟我同船的晓光则因为下周有个演出任务不敢晒太阳,从头到尾撑着伞在船角,被另一只船上的傅辉和曹文不时嘲笑。到后来晚风渐起,该离去了,我抬手要收风筝,傅辉隔着水面喊过来:“你别收,风筝是放的,不是收的。”我愣愣转头:“那怎么办?”傅辉微笑着把船划近,手慢慢朝我靠过来,我怔住,不知他要干什么,然后,忽觉手上一轻,抬头看时,他手上的风筝线刚好割过我的,两条线一齐斩断,手里半边线软绵绵落到水上,两只风筝顿时高飞而去。他在一侧轻叹一声:“多好,比人自由得多。”
我乍见自己的风筝远去,还很不乐意,拿起线撑子就要打他,他则探手在我船上一推,两条船顿时远了,我再也够不着他。四个人一起笑,湖面上轻风流连,在夕阳下闪光的他的眼睛,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沉浸在往昔的欢乐中,忽然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说:“我最开心的事情,就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
一句话让我回到现实,心一惊,赶紧转回去睡觉。隐约听得隔壁的人一直都没有安睡,但我太累了,已经无力顾及。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第二天客厅里的座机一大清早开始振铃。我本来不打算去接,可是隔壁的人也不知是睡糊涂了还是故意的就应了电话,可怜我立刻睡意全无并且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出去。除非这是打错的电话,否则不论是谁我都吃不消,要是我老妈那可就真是万劫不复了。
对方却显然没有听出来接电话的不是我,她激动的声音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听筒前的另一只耳朵还是传达到了我这里:“倾倾,我生了个女儿!七磅重!”
听筒前那人用带着睡意的声音说:“恭喜你。”
我一把夺过电话,将那只耳朵推回床上,然后对着听筒也大喊:“Jenifer,恭喜你!你太幸福了,让我嫉妒!替我恭喜你的老公,还有你们家庭的新成员。
能告诉我你宝贝的名字吗?”说完之后发现我这个人适应能力超强,转眼间就是满口英式中文。
Jenifer是我在英国的患难之交,两人同租一套公寓达三年之久。她跟我同年入学,也是中国人。她的专业是东亚文化,嫁了个同在英国学习的美国同学,于是长期相处之后,虽然她坚持尽量多说中文,可出口常常是英美语法的味道。
她笑着答我:“当然可以,我给她起名字叫六斤。”
这下轮到我笑了:“这名字倒真对得起你的专业。”她骄傲地笑,然后问我:“你怎样?”
“我?还是老样子,没有孩子也没有老公。”
“我跟你讲过不要太挑剔了,你走后我们以前隔壁的赵同学可是很伤心了一阵。”她停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刚刚接电话的人是谁?”
我立刻转移话题:“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国?”
任何时候听到Jenifer问了你不想回答的问题,只要反问出这一句一定危机得解。果然她立刻又开始了她的哀哀诉说,因为说的次数太多已磨炼成祥林嫂一般的地道中文:“你以为是我不想?我想得很。我老公都说了,我想去哪里他都会陪着我。可是我敢吗?别的不说,单是我不工作这一条,还不得被周围人的唾沫星子给淹死?我在这里做家庭主妇,我老公感激涕零。回了国,唉,女人不挣钱要被人瞧不起的。”
她絮絮叨叨一大堆之后,孩子的哭声传过来,于是她急急忙忙挂了电话。
我长叹一声,准备回去睡个回笼觉。看见欧阳昕时,他正睁着一双大眼睛躺着。我说:
“不好意思,吵了你。但是以后请你高抬贵手,不要随便接我的电话。”他不做声,却在我经过他身边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说:“倾倾,你是不是很想结婚生子,然后做家庭主妇?刚刚你说你嫉妒她。”
我叹气:“那是外交语言,就是想,也没想到嫉妒的程度。”
“说来说去你还是想。”他毫不含糊。
我耐心用尽,困意袭来:“这跟你没关系,我要去睡觉了。”
他很是不服:“怎么没关系?你跟我说话总是这么没正形儿,真把我当小孩子啊。我知道你年纪一大把了,肯定想早点成家,我对女人在家也没什么偏见,不想工作就养着呗,我妈还不是白养我那么多年,连福都没捞到享。虽然我还从没想过这些事情,但早晚都是要想的。其实我的合约也快到期了……”
听到最后一句,我急忙甩脱他的手,生怕再跟我扯上什么关系:“我要睡觉了,我对你的事情没有兴趣。就算要做家庭主妇,也不敢做你的,还不得担惊受怕死。”走到卧室门口,又担心他真的做出什么来,赶紧加了一句,“你现在还年轻,趁着好时光多挣点钱吧,偶像的生命周期本来也不长。”说完进了卧室,他带着笑意的声音隔着墙壁传过来:“早已经挣够老婆本儿了,就等着娶个好老婆呢。你要是害怕不牢靠,就管严一点儿,多陪陪我,别整天这么连面都见不着。现在这样儿我可是也不敢娶你。”
我放了点心,沉沉进入梦乡,模糊中有一个甜蜜悠长的吻腻在唇间。生怕错过好梦,我深情回应。再醒来时已经人去楼空,只有桌上留着一张纸条:
“你忘了扔你的空瓶子,我帮你扔了。”我气得跳脚,然而想起他刚刚说过的那些什么合约到期的话就后怕。必须说清楚了,我给自己订下期限:等傅辉伤好出院,我心里没有牵挂的时候就花点心思跟他分手。
如他所说,我年纪不小了,需要一份稳定的爱情,这么一个年轻帅气且崇拜者又很多的男人,兼且轻佻多情,显然非我佳偶。其实傅辉也未必是,但我对他的感情盖住了所有瑕疵。
然而,一天天过去,傅辉却总也不出院。自从“鬼哭”事件过后,住院部的护士们跟我都熟了。我天天打电话过去。后来约略知道,其实伤势已经没有关系,但是张总交代不许出院,于是就那么拖着。
欧阳昕对我越发好起来,好到小心翼翼的程度。
一天下午,傅辉忽然打电话给我,他开口便说:“倾倾,如果我身陷绝境,你会不会救我?”
我立刻拍胸脯保证:“会!”谁问我这话都是一样回答。
讲义气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奉献出一盒Lindt巧克力才把前台的小护士们给吸引住,傅辉赶紧从身后悄悄溜出去。我一边看着那盒巧克力心一边滴血,而她们一边吃一边告诉我,是张总让她们看好人的,她们不敢惹。
出去之后我把这话传给傅辉,他叹口气:“我实在是要闷死了,转转就回来,不会让她们担什么干系。”
然后我的手机响起来,是欧阳昕打来的。他问我在哪里,我答:“外面。”
他说:“我知道,刚刚往你家打过电话。你在干什么?”
我答:“没干什么,出来透透气。”
然后他说:“晚上一起吃饭吧,我今天有空,刚订了只龙虾想跟你一起吃。”
我赶紧说:“不要不要。”
他笑:“不用你付账,沈妈妈。”
我嗫嚅:“可我已经跟人家说好了。”
他问了一声:“谁?”
我答:“同学。”我可没有骗他,傅辉是我四年同窗。
“要么叫你同学一起过来?我就是想你了。”他提供给我一个备用方案。
可是我说:
“算了吧,不太方便。”
我是打算跟他分手的,不想再多纠缠,何况傅辉现在在我身侧,他可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这么一次。
欧阳昕没说话就挂了电话。我正踌躇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他又打过来跟我解释:“我没生气,你好好玩去吧。”我听到这话心里又是一动,如同他生日那天晚上一样。
懦弱胆小又过度自尊敏感是我的一大缺点,我做事情常常瞻前顾后拿不定主意,因此傅辉性格中强悍决绝的一面深深吸引着我;小气是我的另一大缺点,无论是在感情上还是在金钱上,因此欧阳昕表现出来的大方自信令我汗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