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缘分也好,说是前世的约定也好,总而言之,既成事实就是,他喜欢我,矢志不渝。
之一
当我盘腿坐在没有一个人的走廊里剥一颗已经完全熟透的简直比我的脑袋还要大的柚子的时候,鬼魅般的身影逆着早上温暖和煦的阳光笼罩在我的脸上。
这是我对沈悠明的第一印象,走路不带声的。好像他的脚和猫一样是长了软垫的。
“可以给我吃一瓣么?”他抽了抽鼻子,像实在抵御不了这种鲜香的味道。
我很大方的把差不多一半的柚子都分给他。
他连声感激着,然后就顺势坐在我的身旁和我一起吃起了柚子。
因为刚刚开学的缘故,虽然彼此间是在一个班没错,但实际上仍是跟陌生人差不多。所以,这个不由分说在我身旁坐下来吃起柚子的男孩子,令我觉得颇不自在。还有,我可以不上体育课的理由是,我今天不方便。他呢?
“一开学就让所有男生围着操场跑十圈,实在太狠了,所以我决定还是先溜出来,等他们快跑完了,我再溜回去。”沈悠明一边吃着柚子肉,一边说。他优雅得不可思议的吃相让人怀疑他其实是在吃顶级鱼子酱或法国松露什么的。
我则在震愕中停止了咀嚼,这样也可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可是班主任指定的代理班长哦,说是在一个月后的正式选举前,他都将作为表率领导我们全班同学。
“因为是好学生,所以就算被老师发现,只要说忽然肚子疼不得不去厕所就能应付过去了,什么问题都不会有的。”沈悠明这样说,大约是意识到自己言辞中有自得的嫌疑,他侧过脸来冲我谦和又亲切地一笑,“拜托不要告发我哦。”
我被还未来得及咽进喉咙里的柚子肉呛了一下。要习以为常地接受一个少年面对面的撒娇,对我来说实在太高难度了。好像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就基本不和男生们说话了。或者说,他们不再和我说话了。
时间像头傲慢的仙鹤迈动慵懒的步伐那样,很艰难的一点一点流逝,终于,沈悠明吃光了他的柚子,看了看表,站了起来。
我终于又可以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享受我的独处时光了。
“叶妩安,对么,你的名字?”沈悠明忽然将长长的手撑在长长的腿上,弓下腰笑眯眯地问我。
真是受宠若惊呀,他竟然记得我的名字!
“嗯,”他像是要确定什么似的露出用力思索的表情,随后长长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扬,“没错了,你绝对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孩子。”
我石化了。
好容易解冻后,我将柚子皮当作柚子肉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咬了好一会儿,才觉出不妥。
之二
这样说吧,我有一个远房表姐,人超级聪明,是超级加超级那一种,简直可以睥睨群雄天下无敌,可是与之相对应的,是她的体重也一样的不容小觑。等她进入青春期后,竟然发展到智商一百七,体重也是一百七。但她依旧可以自信洋溢,因为她总结出一条定律,“再丑的中国女孩子,到了国外都是可以找到如意郎君的。东西方的审美差异,给了我们这样的女孩子生存的空间呀。”
听出这句话有何不妥了么?表姐说,“我们这样的女孩子”!所以,我是被算进和体重一百七的女生同等丑陋那一挂的。
天生稀少的头发加上天生诡异的五官再加上黑得很扎眼粗得很有力的皮肤,说丑得惊天动地,似乎有滥用成语的嫌疑,但一出门就影响市容这种说法,用在我身上绝对不算刻薄。所以,我唯一能够寄望、希望、渴求的似乎只剩在异国的土地上我将不会被当作怪物对待。美利坚也好大不列颠也好法兰西德意志哪怕北极南极埃塞俄比亚都好。
为了有资格在异国的街道上怀抱着“我不会再污染谁的视线”的轻松心情行走,我差不多是豁出命去学习英语。所以我的一片黯淡的科目成绩中,英语这一科的得分始终都像喜马拉雅山似的矗立。
我唯一能拿出来骄傲一下的特长呀,却在沈悠明成为我同桌的第一天被击得粉碎。
这厮竟然是在美国出生的,并且一直长到十一岁才随父母回国。那一口字正腔圆的美语,原汁原味得像刚刚挤出的花斑奶牛的奶。
在“柚子、走廊、逃避体育课长跑”事件之后,老师忽然将沈悠明的座位调到了我的旁边。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我也不想知道,总之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而言,他显然是足够神通广大、差不多无所不能的。但,我很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喜欢你呀。”不假思索地回答。
“骗鬼么?”我也不假思索冲口而出。
沈悠明扇动了一下华丽丽的长睫毛,娴熟地来了一个美国式耸耸肩,说“CONFIDENCE,OK?”因为放慢语速而扩展开来的口腔,看上去要多讨厌有多讨厌。真想拿个订书机直接把他嘴巴订上才好。
后来,纠正我过于生硬的英语发音成为沈悠明的人生乐趣之一。每每望着他的为了准确发音而缓慢开阖的嘴唇和时不时闪现的白牙,我总是心情复杂。
一个近距离冲我龇牙咧嘴的家伙,我却觉得他帅得不可思议,到底是他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
之三
后来的班级选举中,沈悠明以全票通过继续担任班长的职务。
是呀,就连明明是打定了主意要和这个奇诡的家伙保持足够的距离的我也投了他的一票。
在选举纸上写下“沈悠明”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心中大约在想,不管怎么说,对于他有目共睹的优秀,我还是心悦诚服的。
同桌了十几天,我都快要连沈悠明鬓角的长度都了然于胸,所以实在没法忽略他在所有其他人面前都是一副纯粹的优等生的骄傲又自尊的姿态,可是不知为何,一到我面前就会如同一只扒掉了狼皮的羊一样,变得面目全非。
“早餐喝了冻果汁,现在肚子好难受。”冷不丁就会贴到我耳边说出这样的话。
“昨天打球扭到胳膊了,好痛,帮我揉一下。”不由分说就将胳膊伸到了我的鼻子下面。
就算不在学校,一样能被他骚扰到。嘀嘀传来手机短信,“明天有雨哦,记得也帮我带一把雨伞。”
天,这算什么呀?他们家一把雨伞都没有还是怎样?
老教学楼顶楼的走廊,是我发掘出的一个适合独处的绝妙的地方。因为这一层的教室全部空置,所以大部分时间这里都是人迹罕至。我最喜欢在午休时间跑来这里,盘腿坐在走廊上,吃我自带的各种据说富含维生素C美白效力强大的水果。但自打被沈悠明撞破我一个人在这里啃柚子之后,他也常常“入侵”这里。
午后的阳光很暖,有时晒着晒着沈悠明就会打起盹来,东倒西歪一阵后,便直接躺倒在我的膝盖上。
就算我用推开什么脏东西的动作推开他的头,过不了多久,我的腿又会被当作枕头使用。
一点都不夸张地说,沈悠明这家伙完全是拿自己当个奶娃娃那样在我面前无所顾忌又无所不用其极的撒娇撒痴。
我是长得很像他小时候的奶妈还是怎样呢?有时我真的很想找沈悠明好好说道说道,可是我又很怕他会睁着他那双流光溢彩漂亮得不像话的大眼睛以无比真诚的态度说出那个超二超不真诚的答案:
“因为我喜欢你呀!”
之四
升入新的学校两个月后,我仍旧没有交到任何朋友。毕竟对一个长相可以用丑陋形容,不论功课体育才艺各方面都毫不出众的女孩子而言,要获得认同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与之相对照的是沈悠明对我的亦步亦趋百般殷勤。
我相信很多别的同学都发现了沈悠明对待我的与众不同。于是,越来越频繁的有质疑和不以为然的视线落在我的身上。
我知道自己开始被很多人揣摩,“这个叫叶妩安的何德何能?”“她到底是耍了什么手段?”“也许是那种背地里能干出很恶心的事情的没有廉耻的女生吧。”
我越来越无法忍受这样的处境,有时甚至会幻想,如果我当众暴打沈悠明一顿,是不是可以终结所有的流言。
但结果却是,我还没找到机会痛揍沈悠明,自己就先被打了。
一股大力推向我的肩膀,我的头完全不受控制地啪地磕在了桌面上。
死命推我的人是坐在我后面的男生。因为晚自习的时候不知为何忽然停电,教室里陷入混乱,但没过多久,电力就恢复了,在灯光重新亮起来的那一刻,也像所有其他同学一样左顾右盼的我恰好转过身子看向后面。
虽然额头火辣辣得痛得要命,但我真的没怎么责怪后排那个男生,试想一下,在骤然的光明大作中猛地看到一张黑如锅底的丑脸,受到惊吓实属正常。所以当那个男生愧疚地连声向我说对不起的时候我立即接受了。可是沈悠明却在这一刻站起来猛的揪起那个男生的衣领用力在他下巴上揍了一拳。
所有人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发出惊呼,包括我。
下了晚自习后,同学们都走光了,寂静的教室有种说不出的空旷感和虚无感。我还在心有余悸回味不久前那场冲突,虽然最后倒也没有升级,打过人的沈悠明立即以很诚恳的态度道歉,还说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拳头就这样挥了出去。大约因为沈悠明实在是魅力非凡,那个男生竟然就接受了这种解释,不再追究。
额头上碰到的那块仍在一突一突的痛,大约碰破了油皮,渗了些血。
沈悠明在笔袋里翻找了一会儿,然后拿出一块创可贴,那花花绿绿的外包装,让我没能一下子认出来。
“是托马斯小火车的哦。”沈悠明一边把印有卡通图案的创可贴按在我的额头上一边说,“你不知道带这种图案的创可贴有多么难买,我好容易才积满了一抽屉。”
一抽屉?天啦,为什么就是没人发现在沈悠明看似完美的外表下其实潜藏了一个诡异得不可思议的灵魂。
“沈悠明,你觉得秦婵漂亮么?”
秦婵是我们班上无可争议的班花,并且绝对有实力竞争校花的头衔,精致的小脸,猫科动物似的妩媚圆长的眼睛,还有让我羡慕到死的如雪肌肤,同时声线娇柔,胸前更是已有极动人的起伏的曲线。差不多全班男生都想追她,大约只有沈悠明一个例外。
说真的,有时我真的忍不住怀疑沈悠明是有面孔识别障碍症什么的,根本分不清人的美丑,所以才会从见到我的第一眼起就对我格外的温存。
“是挺漂亮的呀。”沈悠明漫不经心地说出答案。
我心里像有挺大一个石块坠入井里那样咕咚闷响了一声,原来他是分得出美丑的呀。
“不过假模假式挺恶心的。”他又说。
乖乖,那种美女他都觉得恶心,那我这副尊容岂不是要让他作呕?
“可是妩安你不同呀,你总是特别的可爱。”
像是读出了我心中的忐忑,沈悠明这样说。
之五
不知道为什么,秦婵忽然像只花蝴蝶般翩翩围绕着沈悠明打转。课间会故意找借口和他说话,实验课的时候会主动要求和他分在一组什么的。
大概这位美丽的小公主的自尊心不准许有人敢不对她的美貌目眩神迷,所以决定主动出击,降伏沈悠明。
起初,沈悠明不失分寸地应付着她。他会用不太热情却也不太冷淡的口吻和她有问有答,如果远远望见她向他微笑,他也会有礼貌地报以一笑。
“你觉得她是不是疯了?”只有我听见沈悠明小声地抱怨。
“我觉得全世界最疯的就是你。”我毫不客气地说。
沈悠明毫不生气,咧着嘴呵呵直笑。
时值深秋,但花店里依然有南方运来的红色玫瑰花艳艳地灼着目,放学后一起回家的路上,沈悠明发现我一直盯着看,就笑说,买来送你。
才不要!
真可笑,我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收下他的花?
“我女朋友呀!”这个敏锐的家伙再度猜透了我的心思。
忍无可忍的我反诘道,“沈悠明你其实不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吧?”
傻子也听得出这是一句嘲讽。沈悠明却很认真地摆出思索的表情,然后说,“我觉得有一部分的我好像真的不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他是用很认真很认真的语调说出这句话的。我别无选择,只能再度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