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梓在学校交女朋友了。”吃早饭的时候,林文忽然不怀好意地说道。
贝梓也知道这段时间他和蕊宁走得很近,有些爱八卦的同学不免要大肆发挥他们的想象力,但他没料到竟然已经传到高年级去了。
姑妈先是露出吃惊的表情,然后很不屑地瞥了贝梓一眼,潜台词显然就是,就他这德行,还有女孩子肯和他谈什么恋爱?叮,姑妈放下搅拌咖啡的小银勺,“我警告你,别给我添乱。不然你就给我滚出去!”她用恐吓似的口气说。
但,贝梓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这次他一点儿没把姑妈的威胁放在心上,就好像刚才听见的不过是电视机里传出的一句可笑的台词。
蕊宁第一次带了装满一个大防油纸袋的炸鸡腿的时候,贝梓看到她漂亮的手指上有好几处被滚油烫伤的红斑,还有一次,她干脆把右手食指上的指甲削去了一小截。
除了想尽办法不让贝梓挨饿,蕊宁也很认真地开始帮助贝梓辅导功课。
“贝梓你其实很聪明的,不然你怎么考进这所学校的?踩线也很不容易呀。可是我觉得你经常自我催眠,好像认定自己是学不出什么好成绩的。你真的超喜欢自轻自贱,你发现没,我是认为只要你能自信满满,你肯定可以让所有人都跌破眼镜。”
蕊宁说话时真诚的表情和态度让贝梓不得不相信她是真的认定他还有希望,他还有机会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其实早在两年前他就长成了一个很高大的男孩子,姑妈他们拿他当受气包一样撒气的时候,如果他反抗,哪怕只是大吼一声,想来他们也是会害怕的,但贝梓从未这么做过。他也说不清他到底是麻木了,还是他自己也认定他只能过这样的生活。不被爱不被重视,似乎这就是爸妈还有小姨都在那场事故中离世而他却活下来的代价。
贝梓起身离开餐桌,他拿上书包,走出姑妈家,砰,他用力甩上大门,门内响起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想来是姑妈受到惊吓把她手里的咖啡杯子打碎了,贝梓抿嘴微笑起来。
之七 你是不是只有我一个朋友
贝梓和蕊宁有一个“幽会”的地点,体育馆后堆废弃的器械的空地。蕊宁递给贝梓一个大纸包,贝梓一看竟然是炸薯条,大约是早上现做的,摸上去仍有些热乎。
“比我想象的难做多了,”蕊宁抱怨。“喏,还有这个,蛋炒饭,其实我放了很多火腿丁,也许应该叫火腿丁炒饭,拌点番茄酱会更好吃的。”蕊宁打开书包开始找番茄沙司。
“我表哥在家告状说你是我的女朋友。”贝梓努力用听上去满不在乎的腔调说。
“哈。”蕊宁笑起来,“你确定不是表姐?这么八卦。”
“蕊宁,你是不是只有我一个朋友。”
“绝对唯一。就像月亮之于地球。哈!我记得村上春树在一篇小说里说过,当然谁都需要朋友,但是交到不合适的朋友比没有朋友还要糟糕。”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们很适合当朋友?”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贝梓简直要脸红。这么矫情,这么辩证,有必要么?
“啊,就是觉得气味相投。”蕊宁并没有笑话贝梓婆婆妈妈的追问,反而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他和她气味相投?这简直就像说玻璃和钻石其实是同一种东西一样荒谬。
蕊宁像是看透了贝梓的心思,“是呀,我就是喜欢你老是半死不活苦大仇恨的样子。”蕊宁理直气壮地说,“有时我觉得你真是个可怜虫,连别人对你好都能让你这样胆战心惊患得患失。”
贝梓的脸色变了,蕊宁开始后悔自己方才的口无遮拦。
“贝梓,我……”
“没事,你说得很对。”贝梓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眼睛里却闪过泪光。
这么高大魁梧的男孩子却露出如此可怜的表情,蕊宁除了觉得好笑,也觉得很心酸。她犹豫了一下,一拳砸在贝梓肩膀上,“MAN一点好吗?我还是比较喜欢和你结拜兄弟,而不是姐妹呀。”
贝梓笑着点点头。表哥在姑妈面前告的那一状绝对是诬告,蕊宁哪里是他的女朋友,他们之间的关系根本不是那样的。
贝梓嚼着仍然温热的薯条,其实肚子仍是很饿的,但他却忽然全无胃口。
上课铃声响了。
之八 她到底是对他有多放心
冬天到了,下雪了,没有及时清扫的地面很容易就结起冰来。
蕊宁崴伤了脚。
贝梓和蕊宁一起做完值日,校园里已经空荡荡的,贝梓见蕊宁一拐一拐像断了半边翅膀的笨拙企鹅似的,“我背你。”升入高二后,他们的教室调到了六楼。两百多级台阶,对笨企鹅来说肯定是难如蜀道吧。
“真的么?”蕊宁两眼放起光来,然后毫不矜持跳到了贝梓背上。
竟然比他想象得还要轻,还有柔软,还有馨香。幸好眼下这种情况蕊宁看不见他的脸,贝梓这样庆幸着。
下了楼,一路背出学校,又在门卫大爷诧异眼神的目送下转过街角,来到公交站。
贝梓看到蕊宁要搭乘的那辆车到了,蕊宁却一点从他背上跳下来的意思没有。
“蕊宁?”
没有回应。
贝梓这才意识到蕊宁竟然趴在他背上睡着了。
天,她到底是对他有多放心?
贝梓一边觉得不可思议,一边……又觉得无限欣喜。
不知道为什么蕊宁对他的信赖比一直以来她对他的关爱更叫他感动。
冬天日短,天色很快暗下来,贝梓背着蕊宁站在公车站牌下,蕊宁暖暖的呼吸一下下拂进他的颈窝,贝梓忽然想到他之所以会莫名其妙长得这么高、这么壮也许就是为了能在此刻轻而易举的背起蕊宁。
她想在他背上赖多久都可以,他不会觉得累,她可以一直睡得很安稳。
之九 贝梓,我喜欢你
“天,我竟然睡着了!”
大约错过了三趟班车后,蕊宁终于醒过来。
“啊,还流口水了!”蕊宁擦擦嘴角。
“我说怎么感觉有水往脖子里流,还以为是下雨了。”贝梓开着玩笑。
因为光线昏暗,他粗糙黝黑的皮肤竟然也显得颇为光滑,蕊宁眨了眨眼睛,她不知道是自己还没有睡醒,还是和贝梓相处久了看顺了他的长相,还是贝梓真的是变得英俊了,这、这完全是一张堪称帅得逆天的脸呀。
“啊,我的车来了。”蕊宁上了公交车。
贝梓一点都不知道在车门关上前那一瞬间,蕊宁忽然想要冲下车,跑到他跟前,大声说,“贝梓,我喜欢你。”
那是个转瞬即逝的念头,被车门关拢时发出的声响给惊散了。蕊宁找了个空座坐下来。夜晚的灯光在车窗上划出融化的颜料般的痕迹,蕊宁额头挨着窗户玻璃露出沉思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她静默地流下了眼泪。
她才没有资格对任何男生说她喜欢他呢。
她没有。
之十 你的好兄弟,蕊宁
高考结束后,时间忽然多得像决了堤的洪水。蕊宁跑到小区的室外游泳馆游泳结果被晒伤,只好浑身涂满药水在家静养,无事可做时她开始整理这几年的亲手做的食物的照片。从最开始蕊宁做出那个屋顶面包,妈妈总是把它们拍下来,并且细心地在背面注明日期。
“我粗粗估计了一下,那些吃的加一起恐怕都有好几吨重。贝梓,你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吃货。”蕊宁打电话取笑贝梓的时候,贝梓正在整理这几年蕊宁送他的生日礼物、圣诞礼物、新年礼物。
“反正我就你一个朋友,不送你,我就没人送了。”每次蕊宁都这么说。
每份礼物都不贵重,但很实用,总是带着一张卡片,每张卡片的落款都是,“你的好兄弟,蕊宁。”
好兄弟,贝梓的手指轻轻划过这三个字。
对于高考成绩贝梓一点都不担心,最后一次模拟考时他的排名甚至超过了蕊宁。
蕊宁是不必太在意高考的,实际上她不参加都可以,国外的大学她都申请好了,反正费用家里可以轻松负担,出去见见世面当然不失为更好的选择。
那边的学校开学早,蕊宁八月就要出发。
贝梓被蕊宁喊出去陪她一起买电源转换器,盛夏的骄阳晒得水泥路面都隐隐发烫,后来他们又去必胜客啃了好几块外国大烧饼,天色渐渐晚下来,人流熙攘,贝梓侧过脸看向晒得很黑简直像被涂过一层油漆的蕊宁,即使这样,她依旧显得十分漂亮。
“蕊宁,你永远都这么好看。”
虽然这样说非常不符合他们之间兄弟情谊的定位,但贝梓怕他以后都没机会和蕊宁说这句话了。几天后他们就要各自天涯,以后的事情,恐怕真的只有上帝说得清了。
蕊宁明显地愣了一下,贝梓从未这么直白地夸奖过她。也许这个时候回答一句“既然你觉得我漂亮,那你怎么不追我?”一点都不会显得突兀,但蕊宁只是用力咧开嘴,不自然地大笑着,“贝梓,你也很帅呀。”她捏起拳头,捶了捶他的肩膀。
可能性总是在被证实为不可能之后才会彻底消失的。那天晚上贝梓目送蕊宁坐上出租车时心中一直在回响这句话。
蕊宁呀,是不可能拿他当作男朋友来喜欢的。就算他争取过,也是一样。
之十一 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几乎将她吞噬
国际航班可以提前四个小时CHECK IN,蕊宁坐在登机门旁的椅子上百无聊赖地抱着手臂。
之前排队等候过安检的时候,一对年轻的情侣在距离蕊宁几步远的地方以三千米长跑的耐力接着吻。
传说中的吻别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一分钟,两分钟……
蕊宁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超级火大,她冲那对素不相识的年轻人嚷起来,“喂,你们恶心不恶心呀!”
结果当然是对方毫不客气地骂蕊宁神经病脑子有问题,那个男的甚至撩起衣袖准备动手,蕊宁立即抛下登机箱,二话不说就要应战,要不是蕊宁爸妈及时挡过去连声道歉,后果不堪设想。
蕊宁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许她根本没那么想出国,她一点都不想离开这里。手机响了。
“我想在你登机前最后祝你一切顺利。”贝梓说。
蕊宁想开玩笑说,你时间掐得多么准,我这边马上就要登机了,可是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也许是中央空调设置的温度太低,机场内的空气似乎格外的清冷、幽深,蕊宁忽然觉得自己像是漂浮在浩渺宇宙中的一粒尘埃,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几乎将她吞噬。
“贝梓,你还记得那次在公园,我把假天鹅看成真的,真马看成假的,就是你肠子都要笑断的那次?其实我是天生的弱视,就算戴上隐形眼镜,我的视力也只能纠正到不到0.5。”
电话那头的贝梓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他不明白蕊宁为什么莫名其妙提起这个,那一刻他并不知道这是蕊宁准备进入正题前的开场白。
而这个正题竟然是,我其实是孪生子,但现在只剩我一个了,蕊宁说。
之十二 你会不会翻脸不认人,贝梓
蕊宁上初三那一年,班上绝大多数女同学都来了例假,蕊宁却没有,她向妈妈抱怨小腹有时会很痛,妈妈为她找到了市里最好的妇科大夫。检查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子宫里有个肿瘤,当然是良性的,与其说是肿瘤呢,不如说是个肉瘤。而这团肉呢,是蕊宁还在妈妈肚子里时吃下去的,是她的孪生姐妹或者兄弟。因为在处于胚胎状态的蕊宁比较强壮,所以就不知不觉地把不强壮的那个孪生子给消化吸收了。
那天,和妈妈一起离开诊室进入医院的地下停车场时,一直没有说话的蕊宁竟然直挺挺地晕了过去。直到今天蕊宁也说不清自己是吓晕的、气晕的、还是伤心得直接晕了过去。
从医学的角度来说,这种事情没什么大不了。
但对蕊宁而言,这是个天大的打击。
“我是个怪物。贝梓。”
电话那头的贝梓静默着。这就是为什么蕊宁对别人都耍酷耍狠,唯独对他十分友善的终极原因?原来是知己之感呀,当一只怪物遇到另外一只怪物。
想清这一点贝梓竟然丝毫不难过,也不气恼,相反他很高兴,因为他终于为蕊宁对他的好找到了一种合理的解释。
“医生还说,因为那个肉瘤的位置,我以后很有可能断子绝孙。”蕊宁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我真担心以后我的MR.RIGHT知道我有这样的缺陷,搞不好就翻脸不认人了,不要我了。”
我要你。这三个字轻轻掠过贝梓的心尖,就如刀片划过柔软的织物。等到我具备足够资格的那一天,等到我能鼓足勇气向你表白的那一天。
贝梓听见电话那头传来提示登机的声音,蕊宁说了再见,贝梓以为电话马上要被挂断的时候,蕊宁的声音又传过来,“你会不会翻脸不认人,贝梓?”
之十三 贝紫是一种颜料的名称
蕊宁离开的那天晚上,贝梓和姑妈摊牌谈判。他要求姑妈必须负担他的大学费用。如果姑妈不干,他就会想办法联系他爸妈过去的朋友,搞清楚他们去世时的财务状况,还有他小时候住的那套房子现在被写在了谁的名下。
姑妈完全惊坏了。当年贝梓的小姨和他父母一起死于车祸,而当时贝梓的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都已过世,所以贝梓再也没有别的直系亲属可以为他据理力争维护他的利益,他完全就是落到姑妈手里的一团软面,随便她捏扁搓圆。
“你、你怎么敢?!”
贝梓直视着姑妈的眼睛,他想起蕊宁曾对他说过的,哇贝梓,你的名字超有来历的,贝紫是一种颜料的名称,是通过一种小贝壳提炼的,古罗马帝国的时候只有皇帝一个人可以穿上用这种颜料染成紫色的袍子。这是一种无比珍稀的颜料,代表着富贵、地位、权势。我想你爸爸妈妈肯定不是随便给你取这个名字的。
“对,我就是敢。”贝梓平静但有力地回答姑妈说。
尾声姑妈负担了贝梓的学费和生活费。出乎贝梓意料的是,姑妈在他出发去大学前给了他一张银行卡,她告诉他,那座房子她两年前已经做主卖了,所有钱都在这卡里。这笔数目,在贝梓看来简直是天文数字,他真不敢相信姑妈全部交还给了他。姑妈还说,密码是他爸爸的生日。贝梓第一次意识到在那场他认为毁了他人生的事故中,其实姑妈也是受害者,她失去了她最为心爱的弟弟。也许这些年姑妈对他不好,就是因为这份悲痛无从发泄。当然,也许只是他们不是有缘人。但不管怎样,他终究是在姑妈家的屋檐下长到这么大,姑妈对他再差,可她始终也没有放弃他,不是么?“谢谢你,姑姑。”那笔钱贝梓一直没有动用,他用课余时间打工积攒的钱买了一张打折的往返机票。那年冬天,他飞去了美国,见到了蕊宁。其实他来,只是为了告诉蕊宁一句话,他不会翻脸不认人,因为他又不是魅力超凡的白马王子,在蕊宁面前,他永远是那个内心破损的丑小孩,她修复了他,所以他永远会陪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