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自己的整个少女生涯都是被人厌恶的,她一点都不知道其实有人不惜一切地爱惜过她、保护过她。
之一
张英不太讨人喜欢,也不是说她丑到什么恶心的地步,完全是气场的问题。
她的气场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大概只能用“晦涩”这两个字,像一幅用了很多奇怪色块的很莫名其妙的抽象派画作。
张英很喜欢在无聊的时候一笔一画写自己的名字,她觉得自己的名字非常“端正”,读上去、看上去都是这样。
她还有一长串古怪的爱好,比如偷偷观察某些人。
“采花人”高张英一届,有点瘸,不知是小时候受过伤还是生过病,张英其实并不认识他,只是某次发现他以不太流畅的动作蹲下来,很小心地采撷了一朵小花,张英不知怎么就被他打动了。
采花人这个称谓似乎欠妥,但每次张英看见这个男生,他无一例外都是在摘花,从路边、花圃、树上,一点都不贪心,只摘小小的一朵,很珍惜地摆在掌心里。也许有些刻薄的同学会腹诽他是身残脑残,但张英却觉得在他身上看见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美。
这种美丽还存在于蓝天白云过境的飞鸟上,张英是个十足的、执着的“走神党”,天气好的时候她望着窗外走神,天气不好的时候她仍旧望着窗外走神,好像教室不是教室,而是囚禁她的监牢。
虽然在学业上如此不专注,但张英的成绩并不差,相反可以说很好。可是老师们每每看见张英在试卷空白处的信手涂鸦,有时是只小狗,有时是闹钟,有时又是说不出所以然的线条,他们都会觉得这代表着张英学习态度不端正,对她的判分也会格外严格。
同时,身为女生张英对自己的外貌实在太忽略了,衣领老是有一半窝在脖子里,头发更加恐怖,永远如鸟巢般。
漂亮温柔的同桌看不下去了,有一天,她送了一把象牙柄的木梳给张英。
“在谭木匠看到的,觉得好可爱,买了两把,我留了一把,这个送你,好吗?”轻柔的示好的声音。
张英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盯着梳子看了看,好像她这辈子没见过这种东西。“啊,谢谢,但是我不需要。”
就这样推拒了对方的好意。
张英是真的用不到梳子,她最多只用手指头抓抓头发,就像爸爸那样,从来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更要命的是,在人际交往上很迟钝的她,也没意识到这样的拒绝会冒犯别人。
一次,张英午间吃完苹果,不去洗手,也不用纸巾,只是信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同座毫不掩饰地投来嫌恶的目光。
张英愣了愣,她一直以为同桌是喜欢自己的,不然也不会送小礼物给她。她又弄错了吗?失落的心情在张英胸腔里搅动着。
总之,因为种种原因,张英成为了一个被彻底排斥的少女。
之二
幸好,张英够温和,或者说她实在是心不在焉,面对排斥也毫无反应,从不还击,所以也没有遭到刻意的欺负。
直到第二学年第一次月考前,老师留堂留到很晚很晚,已经过了张英要搭乘的那趟公交的末班车。
走出学校,面对阒寂阴暗的道路,张英有点害怕,虽然老师下课前曾再三叮咛,要他们结伴回家,或者打电话叫父母来接。
爸爸现在肯定还在实验室忙碌,张英不想打搅他。
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准备一个人摸黑步行回家,有人在她身侧发出声音:“喂!”
长脚撑在地面上,止住了脚踏车的去势。
“上来!”
冷冰冰的命令的口吻。
是要她跳上后座?张英愣在那里。
“上来呀!”声音变成了不耐烦的低斥。
“不、不用了。”
“不用你个头呀!”差不多是凶狠狠的斥骂了,“上来!”
被迫坐在脚踏车后座的张英觉得自己像被劫持了。
乐毅,差不多算是学校里最嚣张的男生,虽然和张英同班,但一直以来连正眼都没有看过张英一下。
张英很怀疑,他可能连她的名字都搞不清。
一路上两人并没有对话,除了乐毅问你家在哪,张英报了地址。
某大学的教授楼。
乐毅在小区门口停下来,张英跳下车,犹豫着准备道谢。
“你减减肥吧,好沉。”
少年抿了抿嘴,似乎把更难听的话咽了下去。张英猜想,他也许还想说,你这头猪。
之三
爸爸果然不在家,他经常在实验室忙个通宵的。妈妈去世后,更是这样。
倒不是说他忽略了照料张英,他其实已经很尽心了,他对他自己才叫漫不经心呢,如果有人把墨水瓶和咖啡一起摆在他的工作台上,他绝对会拿起墨水当作咖啡喝下去,并且如果没有人提醒他,他都意识不到自己其实喝了墨水。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张英起床了,爸爸才回来,带着豆浆油条,还有两枚很大很大的黑眼圈。
张英吃早餐的时候,张教授把污衣篮的衣服胡乱塞进洗衣机。
张英心不在焉咬着油条,“爸,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唔。”洗衣粉倒多了,教授手忙脚乱想扒出一些来。
“我很胖吗?”
“啊……”教授扶扶眼镜,很认真地打量女儿,“不胖,都有点瘦了。不过,”习惯秉持严谨的科学精神的父亲又加了句,“就是傻大个儿,骨头沉。”
“哦。”张英不再说什么。
这段莫名其妙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
吃完早饭,张英随便扒拉了几下头发,觉得自己足够整洁了,就换上脏兮兮的球鞋出门了。
小时候爸爸教过,吃过油条的手正好可以用来滋润头发。张英深以为然,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之四
乐毅很嚣张,但并不惹人讨厌。也许因为他有足够嚣张的资本,所以他那些过格的言行都能让人接受。
张英第一次留意到乐毅是因为他非常非常高,在同龄的孩子大多都还像豆芽菜的时候,他差不多已经具备成年人的体格了。
宽宽的肩线,到腰部那里又猛地收束下去,非常长的腿,不论他摆出什么样的姿势都可以显得很潇洒。
张英曾亲眼一睹,一个大胆的高中部女生在众目睽睽下高喊乐毅的名字,喊完又说,小帅哥。
乐毅并没有回应,但也没有生气,他很泰然地抬眼看了看那个女生站立的方向。
他非常懂得怎么在人前完美地表现自己。在这方面,张英恰是他的反面,如果把全校同学汇聚在一起打分,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他们俩就是要被去掉的。
乐毅没有任何理由不去讨厌张英,他也真的很讨厌她。
这种厌恶的情绪不断加重,最后差不多演变为痛恨了。
男生会特别留意自己喜欢的女孩,同时,也会密切关注自己憎恶的。青春期躁动的荷尔蒙总是可以制造出很多极端的情绪。
之五
乐毅很聪明。他总是认定自己是天下第一聪明,至少比身边所有的人都聪明很多,从没被撼动过的年级第一的好成绩确实也是铁一般不争的事实。
但一次数学课上,老师提前讲完了当堂的授课内容,就用剩下的时间在黑板上画了一串古怪的图形,要学生们找出这些图形之间的逻辑关系,并用数字的方式表达出来。
老师还强调说,这是非常难的智力测试题,解不出来很正常,要解出来了,那差不多有和爱因斯坦一样的智商了。
大家都像看天书一样盯着黑板,包括乐毅。
好了,不难为你们了,就在老师呵呵笑着准备公布答案的时候,有人报出了一串数字。
是的,那个该死的家伙就是张英。
因为坐在最后一排,所以乐毅清楚地看到,其实她之前一直在望着窗外发呆,后来不过是瞥了一眼黑板,就讲出答案了。
并且是正确的答案。
没有人愿意相信像张英这种人可以智力超群到这种地步。
一定是之前在哪里见过这道题目已经知道了答案是什么,所以才答得出来吧。
乐毅真的很想附和这种议论,可是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奇诡的梦,张英坐在他旁边,她双手不停飞快地转动着魔方,简直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她将魔方复原了,并且笑嘻嘻递向他,像在炫耀某种胜利。
什么人不好梦,梦到她?醒来后乐毅几乎气爆了。
其实早在那堂数学课之前,乐毅就发现了张英的非比寻常。
是入学后的能力测验,乐毅很快做完了全部题目,悠闲自得地转着笔,环顾四周欣赏别的同学埋头答题的紧张笨样,周游了大半圈的视线落在了坐在他斜对角的张英的身上。
她正无聊地打着呵欠,同时在试卷边角空白处信手乱画着什么,而填写答案的部分,都密密麻麻写满了。
她比他更快。
一直流畅转动着的笔啪嗒从乐毅指间跌落了。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开始注意这个总是莫名其妙发呆、总是一副邋遢丑样、连喝口水都要漏出几滴的粗心而笨拙的讨厌女生。
之六
张英不知道乐毅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好像打定主意要一再重复那晚送她回家的行为。
放学后她从学校走到公交站,总能看见他在那里,跨立在脚踏车上,长长的手臂摊在车把上,看见她走近,便抬起一脚踏住车轮,言简意赅下达命令:“上来!”
绷得紧紧的脸,差不多算是仇恨的表情,总令张英有点害怕。虽然每次他都会尽责地把她送到家门口,但张英始终怀疑他其实更想把她送去屠宰场。
像是被强力胶粘在脸上的厌恶的表情,明白无误地显示着这个男生有多讨厌她,那么为什么还要日复一日风雨无阻地当她的专属司机?没事找虐吗?张英想破了头都想不明白。
他是不屑和她说话的。
而她则是不敢。
压抑的静默令张英非常惶恐,她总是拘谨而紧张地坐在后座,时刻担心自己会被颠下车去摔得头破血流,但也只有在车速太快的时候才敢伸手抓一下乐毅背后的衣服。
终于有一天,雨后路面泛着水光,乐毅还是那种逃命般的速度,前车轮似乎压过了什么,猛然的颠簸,张英跌落下来,手肘和膝盖都磕破了,血丝从皱缩的皮肤里渗出来。乐毅惊讶地转身,粗暴高喊:“白痴呀你!”
没有片言只语的安抚,乐毅只是将车倒转回去,停在张英旁边,“起来啦!”
等张英忍着痛重新坐好,乐毅抓住她的手向自己腰间一按,以更粗暴的口吻喝令:“不想摔死就抓紧点!”
张英感觉到手心出了很多汗,简直可以穿透层层衣物的阻隔,弄湿男孩的皮肤了。是的,她遵从了他的命令,一直抓得很紧很紧。
太糟糕了,张英回到家后,惊魂未定地坐在床边,她下定决心了,明天一定要和乐毅说清楚,再也不要他送她回家了。
之七
傍晚时分的公车站,乐毅照旧在那里等待着,一步步走近他的时候,张英破天荒地发现他的脸并没有如往常一样怒气冲冲地紧绷着,而是很诡异地扭曲着。
其实他是想绽放一个笑容,但对方实在是他最讨厌的人,所以他怎么笑都笑不自然。
“呃……”张英辨认着,她终于可以确定挂在乐毅脸上那个怪怪的表情,其实是笑。你不要再送我了这句话便哽在了喉间。
“你会背滕王阁序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张英呆了呆,点点头,老实答道:“会的。”
“那你背呀!”乐毅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咬牙切齿了。
疾行的车速增加了风刮过时的力度,老有发丝吹进张英的嘴巴,但她不敢吐出来,任由它们纠缠在自己的舌头上,她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背诵着。
完全没有错。乐毅知道,因为昨天他差不多花了整晚的时间将这篇古文背得滚瓜烂熟。他以为他能难倒张英的,借此证明她其实根本没那么聪明。
结果,自取其辱的人好像是他自己。
“你背错了很多地方!”
“啊?”张英没有争辩,因为她仍是一头雾水。
第二天,“考题”又来了。
“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说你会背吗?就是government of the people,by the people,for the people那个!”
不知道该说凑巧还是不凑巧,这篇张英也是会背的,小时候爸爸教过。
等她背完,透过乐毅绷紧的脊背她都能想象出他黑锅似的脸色。
“你挺厉害的嘛,过目不忘呀。你吃什么长大的,还是你根本不是人呀。”
所有认识乐毅的人都不会相信他能说出如此酸溜溜没风度的话。
“没有没有。”张英急忙解释,“只有特别喜欢的东西才会看过一遍就记得。”
“那你特别喜欢什么?”乐毅的气顺了一些。
“红楼梦。”
静默。还是静默。
“下车!”终于乐毅猛踩刹车,暴吼。
之八
那天,张英是步行回家的,空气中飘散着盛夏的余热,很不明朗的秋意,就像乐毅对她的态度。张英很惊讶地望着从脚踏车上跨下,在她身侧和她一起步行的乐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