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一晃又是一年，那些古老的梅树，终于在被移植过来的第三个冬天，焕发出勃勃生机，一树一树，花开如雪，幽香满园。
我在这小小的梅林里流连，从一棵树走到另一颗树，黑黝黝的树干，摸起来粗砺而冰冷，有点像我的心。
我的心也是粗砺而冰冷的。
一如我的爱情。
哥哥曾说，我太过敏感细腻，太过安静无声，然而他不知道，那只是我的表象，我的内心，就是这梅树的树干，黑的、粗的、冷的。唯有这样，才会感觉不到疼痛，才会在这漫漫的时光里，一个人，一天天，一夜夜，安静的、无声的度过。
霍缦殊离开，算到今天，竟刚好是四百个日子。
我在这四百个日子里，写字、读书、养花、锄草，看日出日落，观云卷云舒，若不是木棉花开了，我竟不知春天来了；若不是紫薇绽放，我亦不知夏天过了一半；若不是菊花打了苞，我也没感觉到秋天悄无声息的脚步；就算是冬天，我也是在一日醒来，推开窗户，闻到清冽梅香，才惊觉原来已经到了最冷的时候。
日子没有波澜，心又粗砺冰冷，所以，今天和明天的变化，我才会这样后知后觉的感知。
不过，这梅花开了，到底有所不同。
犹记得梅花刚移植过来的那年，我看着枝桠上的凸起，以为那是花苞，告诉霍缦殊，她虽没有表现出殷殷的期待，但脸上，终归有了欢喜的神色。
她是爱花的，因为花美，事实上，她喜欢一切美的事物。
美的衣服，美的饰品，美的食物，美的花草，甚至，就连爱情，她也是要美的。
有一回，她和哥哥吵架，吵到要分手的地步，她说：“你以为我真喜欢你啊，我不过是喜欢你那张脸。”
哥哥气了，问：“凤临也有张和我一样的脸，那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她说：“谁说我不喜欢凤临了？只不过你抢了个先，先向我表白。”
……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战，吵得不亦乐乎。大概都是年少气盛的缘故，谁也不肯让谁，虽然大多时候，哥哥都是不屑这种没有意义的争吵的，但有时碰上霍缦殊的蛮不讲理，他也会被气得昏了头。
哥哥只有在和霍缦殊吵架时，才会显出和他年龄相符的冲动与易怒，而霍缦殊呢，大概也只有在哥哥面前，才会变得任性而娇蛮。
他们在吵的时候，我正在房间的一角，安静的看书，听到了也装作没听到。只是霍缦殊那句话，竟不知怎么的，竟在我心里烙了个印。
那时，他们高三，而我，初三，正处于一个男孩懵懵懂懂情愫躁动的时期。那时，我不知道，情侣间的吵架，不管说了什么话，向来是做不得准的。
可我，却似乎当了真，从此看向霍缦殊的目光，虽然瑟缩而躲闪，却似乎有了别的含义。
只是抢了个先，不是吗？
我在这单方面的相思里，有种惴惴的快乐。那样疼痛而没有希望的快乐，竟让我单调而安静的生活变得充盈，有一种唯自己才懂的寂寂欢喜。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我或许会一直沉浸在这寂寂欢喜里，就像每一个有了心仪女神的少年一样，在臆想中，编织自己瑰丽的爱情梦想。直到遇到另一个女孩，把他从云端带入人间，开始或许平凡却真实的爱情之旅。
那才是大多数人的爱情吧。
就好比我笔下的人物，他们有的，都是琐碎的、带着烟火气息的，有着吵闹和抱怨的爱情，一如哥哥和霍缦殊的最初。
然而我却没等到这一天。
哥哥失踪了，或许，永远也不会归来。
在锥心的痛苦之后，我却忽然发现，生活里出现一道奇异的亮光，虽然它到来的代价，是这样的惨痛，但在这惨痛里，遥不可及的女神，却忽然在伸手可触的地方，这是不是命运的另一种慈悲。
虽然这样的想法如此自私，实在对不起哥哥。可是，整个身心都被霍缦殊的影子占据的我，已经不愿抑或不能从爱情的梦想里抽身而退了。
只可惜，我不知道，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的爱情，便已经注定是悲剧的了。
多年前的那句抢先，不过一句气话。哪怕我和哥哥长得如此想象，哪怕我比哥哥更会把她捧在心尖，可是，她的心里眼里，有的，依旧只是哥哥，而我，只是她的弟弟。
她从来没和我吵过，在我们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尤其是车祸过后，她对我，只有宽容、爱护、关心，我一度以为这是她爱我的方式。直到后来，她和顾倾砚在一起，对我的刁难、辱骂、作贱、依旧保持一种隐忍的态度，默默承受，我才知道，她这样做，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不爱，起码，不是男女之间的爱。
她不在乎。
一个女人，只有不在乎一个男人，才不会去在乎他恶劣的态度。如果换成是哥哥，依她过去的脾性，大概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争吵，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爱的另一种表达。两个相爱的人，本来就是两个独立的个体，总是会存在各种矛盾，又哪有从一开始，就和谐美满的呢？总是要有一个磨合的过程。
就好比她和顾倾砚。
顾倾砚走进她的生活，一开始或许是因为我，但是，后来呢？从她和他频繁而激烈的分分合合中，我已经嗅到一丝不祥的味道。她真是必须这样做吗？如果不能走路的人是哥哥，她会用这样一种方式去拯救他的腿吗？答案显然是不言而喻的。当我在知道她这样牺牲自己时，我心里有的，不是感动，而是深深的绝望，恨她无视我的真心，恨她用所谓的真心，践踏我的情感。是啊，那样恨，恨到生无可恋，恨到想一死了之。
然而，却没有死成，一个已经感受不到生的乐趣的人，不得不拖着残了的身躯，继续苟活。
我终于还是答应了她，去遥远的异国他乡治病。是如她所说，不愿她的牺牲变得一钱不值；还是不心甘，想要站起来，像个正常的男人一样去争取自己的爱情——哪怕心里已经看得透彻，这样的争取，最终不过是让自己死心得更彻底。
在国外治病的时间，发生了很多事，哥哥死而复生，再度回归我们的生活。只是一切已经物是人非。曾经的爱情没有了，他要成为别人的新郎；霍缦殊再度投入顾倾砚的怀抱，理由依旧是我的幸福。其实我还有幸福吗？哥哥不再是从前的哥哥，缦殊不再是从前的缦殊，而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我。我还有幸福吗？
生活，有时就是一部荒唐剧。
我像一个悲天悯人的智者，看着剧中的人沉浮、挣扎，他们的喜怒哀乐，都带着一种悲哀的色彩。
哥哥说，这是一个阴谋，爸妈，便是阴谋的牺牲品。
可他知不知道，他也是牺牲品。
一步步走下去，也一步步离最初的爱情更远。
他要我守住霍缦殊。
我可以藏起自己的心，替他守候。可是，一颗被伤透了的心，还能守得住吗？
聪明的哥哥，为什么不明白这一点？
是因为他已经不爱她了吧，至少，没从前那么爱他了。唾手可得的名利、富贵，谁不想要？何况，哥哥本来就是一个心比天高的男人。在他的世界里，霍缦殊的爱情，于他只是锦上添花的一笔，却从来不会是全部。
如果不是后来，霍缦殊想要自杀，哥哥说出所有真相，我亦不会明白，原来哥哥的心里，还会背负那样的苦衷。
可是，真相大白又如何？
霍缦殊爱上了那个叫顾倾砚的男人，哥哥有了一个先天性肌无力的女儿，曾经青梅竹马的两个人，再也回不到过去了。爱情不会在原地等候，责任和义务，是对自由的变相捆绑。
有时我想，哥哥若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最后的结局，还会这样做吗？
应该会的。
因为他是那个心比天高的男人，他是那个自信无比的男人，他是那个总想飞向更广阔世界的男人，他是那个凡事都认为自己能够掌控的男人，所以，就算他知道最后的结局，他也不会相信，他还是会选择利用那个平台，复仇、创业、做他自己认为对的事。他还是会牺牲他的爱情，无论如何，他都不认为爱情最后会牺牲，不过是暂时的委屈与分离。
他认为他是能掌控一切的啊。
如果没有顾倾砚。
顾倾砚是他的情敌，更是他的克星。命运的阴差阳错，让他们有了交集，一轮又一轮的交战，有时他赢了，有时他赢了，可谁知道，从头到尾，真正的输家，却是最无辜的霍缦殊。
或许说不上无辜。
霍缦殊在知道她身世的真相后，曾说过，她与生以来，就背着命运的原罪。
如果上一辈的罪孽，需要下一辈来赎的话，她的确是有原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