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已经有个男子向前台走来,他身后跟着几个男女,以及仍旧陆续推门而入的几个人。他们交谈和说笑的声音立刻为因坏天气而有些冷清的茶楼添了几分热闹和人气。
“你好,请安排一个大一些的地方,最好是封闭的包间。”
来者是一个很面熟的人,应该是位常客。
“请问有多少人?”
“嗯……八个。”
“好。”
说着,我习惯性的向这拨顾客飞快地扫了一眼,然后迅速收起目光走出吧台。
我刚走出吧台准备带他们到楼上的包间时,突然脑海浮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孔,而这张面孔正是源自刚才扫入眼帘的那群客人之中,与此同时,我强烈而敏锐的感觉到那张面孔上的双目正紧盯着我看。我向楼上走着,余光却不小心掠过身边的人影,发现他竟然正向我身边走近,就在我开始有些紧张起来并使劲思考来者何人的时候,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颜染茉。”
很显然,这样的口吻不是试探或者疑问,而是确切无误在称呼一个人,而且这个声音的确很耳熟。我抬眼向他看去。随着他面貌映入眼中,模糊的记忆荡于回若干年前一个萧瑟的正午时分,那双忧郁的眼睛不知为何在看向我的时候,总有一种就连他的老练和经历都含盖不住的热切。随着这种相似的凝望,几年前的那张脸和此刻映在我眼里的这张渐渐重合,继而清晰分明光彩照人,失落在光阴尘埃里的那份相遇重新焕发,飞越过横亘的岁月,像昨日之事清晰可见。
萧倚年。
在我想到他的名字的那一刻,竟有些心颤和惊讶。
我就那样看着他,也被他看着,虽然被看着有些不自在,但嘴角还是不由挑起一个带有礼貌性的微笑。我轻声说道:“这么巧。”
“是啊,简直不可思议。”他说。
这应该是一句欢愉并有些兴奋的话语,可从他嘴里说出却没有与他眼神相符的热度,似乎压抑了不少感情而显得平常冷淡。
他问:“你在这个茶楼工作?”
“嗯。”我依旧轻轻回应。
算起来,这是我跟萧倚年的第三次见面,对他所有的印象和记忆,都停留在若干年前我还只是个大二学生时的那个中午——在学校咖啡馆的被刻意安排。
那应该是在七年前。在江远岸强健的牵引下即将走出萧倚年的视线时,我回过头看到他一身落寞地坐成一尊雕像,随着距离的拉远,这幅画面以及关于萧倚年的一切被封印似的定格在中午这一刻,我和他之间像被施了即刻暂停的魔咒。
而此时此刻,与他的巧遇又无形将魔咒解除。七年以来封锁在我和他之间的光阴,忽然像完全不存在似的,直接从之前那个萧瑟中午的分离,跳到今天阴沉午后的相遇,像极了一个恰如其分地过渡。
然而,此时的我完全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既平常又朴素的巧遇,竟格外让我感觉异常,身体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激流让枯竭的心田柔润起来,在异乡又一个难以忍受的冬季里,一种久违的温暖似在胸中复燃。只单纯以为,大概是因为在他乡偶遇多年前只有过两面之缘的人的奇特经历而些许下意识的兴奋。于是,这不过是一次巧妙而短暂的相逢罢了,就像生命中一些匆匆而过却在多少年后骤然出现又稍作停留,但最终还是要分道扬镳挫骨扬灰的人一样。
人的一生会有多少过客,有些暗淡,有些深刻。
但最令我感伤的是,为什么出现的人不是江远岸?连萧倚年这样曾在生命中蜻蜓点水的过客都能在我以后的生活里乍现,为何曾经在生命力风生水起的人却偏偏无法失而复得?这让我诧异,上天究竟在导演着怎样的一场离别和相见。
已经等待了快要六年,而六年是怎样一个概念?
一年生的植物从破土新生到衰败死亡,在不同的本体上轮回了六次。一株轻易被风折断的树苗变成枝干粗壮的树木,勾勒出第六圈的年轮。一只嗷嗷待哺的雏鸟长成羽翼丰满的雄鹰,拥有了六年翱翔天际的经历。而一段反复又反复的深沉记忆和悲切想念,在六年的光阴里变得司空见惯愈加平常,却永远腥红如新开的伤口。
都说时间无所不能,它最慈悲或者也是最残忍的便是把真相呈现,抑或毁灭一切,而毁灭的终结便是另一个新生的开始。可我却丝毫看不出我新生的曙光飘在哪端。
在这个城市的冬天,我更习惯于行走,虽然还是那条日日重复的路线,但每迈出一步都好像离所执念的心愿更近一步,因此而倍感温暖。而一个人的日子还是很清寂,行走起来也总是形影相吊。
2011年的最后一天,圣诞节的热潮还没完全退去,新年的气息又飘荡在每条街巷。我依旧行走在从公寓到茶楼的这条路上,一边吐纳着冰冷的空气,一边慢慢咀嚼有些碎成残片的想念和希望。虽然孤单早已成为一种常态,但常常也会从这种常态里过滤出一种更深的寂寞,难以言说难以忍耐,就像又回到小时候在幼儿园里没有父母没有玩伴时的那种越是强烈渴望,却越是百般空落的时光。然后,不可抑制地想念叶青蕊。
她已经成为我今生无法缝合的伤口,强烈快乐又尖锐刺痛地灼烧,在我以后的岁月里,长久绽放着既暖又痛的回忆之花,我无法停止的深刻缅怀和悲痛叹息是对它的灌溉,也许只有到死它才能随着我的终将结束的悔恨难过而凋零。记得那晚从江远岸的出租房跑出来,微弱的月光之下站着已然弱不禁风的她,想起当时对她说得那些狠毒的话都心痛不已。
每次想到这里都有一种想扼死自己的冲动。想来我们从小到大几乎算形影不离,随岁月的增加,就越来越觉得两人的关系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因此相处起来就常常那样毫无顾忌地亲密或伤害,反正终归还是要相亲如初地在一起,也并不觉得彼此的伤害对一生一世的相依相伴会有丝毫损伤,因此那些所谓的不快就可以顺其自然地消散。
如今细想,或许也是因为这样好到像强力胶黏在一起的关系,让我忽略的了本应存在在彼此间最细腻的呵护与观察、更深入的体贴与照顾。因为毫无顾忌变得直白坦率,却也粗糙起来,以至于我总是守护着自己最敏感在意的那部分而忽视掉别人的感情和生活,时间一久,这似乎就养成了与人相处的一种习惯。当初藏在青蕊心底的那份爱其实也并不是那么难以识破,只是由于我的习惯而错过了那些微妙的感触,就更别说已经患病的她还能在我面前轻而易举地隐瞒病情。
我停下脚步沉沉地闭起眼睛。满世界里,还能找出像我这样傻子吗?
那么至于江远岸,他的消失,让整个世界变成一块为我而掘开的葬地,我被禁锢于此,没有他的出现就无法获得重生。
我悲伤地穿过马路,一滴冰凉透骨的水滴在我脸颊。竟是下雪了。
仰望的时候还漫天飘洒,一旦降落就化成雨水,只是在这样的季节,雨水中的冰冷并未消化,和着这样的气温,打在人身上顿时冷飕飕的。我加快步子进入茶楼。
住在这里的四个店员已经开始整理卫生,她们一见我便兴高采烈地问好,我脑中的遐思瞬间被哄闹的人气驱散,我朝她们微笑点头,然后踱进隐蔽在暗角的那间办公室里。
早晨八点半,整理完前一晚留下的两份账单,简单泡了杯祁红暖身。打开百叶窗,外头的雨势强劲起来,雨滴扑在窗户玻璃上,吞噬一层薄薄的温暖。
我正望着窗外的雨愣神,电话铃声在这静谧的空间突兀刺耳地响起。是前台主管打来的,说是有人要应聘,问我现在是否有空。我一想好端端怎么会有人来应聘,而且现在店里根本不缺人手,于是让前台把人打发了。
挂上电话,把房间的窗户打开,一阵清新凛冽的空气扑面而来。
正在这时,电话又响起,说来应聘的是个男的,还问既然不缺男茶艺师,为什么在茶楼外面还张贴着招聘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