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会就看个了个开头。”青蕊把一只凉拖套在脚上有些沮丧地说,转而她又兴奋起来:“不过染茉,你总算肯出门了,明天开始无论如何你都要去正常上课,再让我替你喊到早晚得喊出事儿来,太折磨人了!”
“你应该好好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多磨练胆识——”
话还没说完,青蕊作势要咯吱我,我急忙躲开求饶,跑得鞋丢了一只,陷在沙里。
青蕊使劲甩甩我的胳膊没好气地说:“我在那儿水深火热地替你扛着,你到逍遥法外了!其实你也不用这样,实在不想上就写个退学申请,免得为难朋友!”
我深知她在激我,但关于退学并不是没有想过。
当初填报志愿时,叶青蕊一心想要飞出家去。已经有些反感中原气候的她,希望到一个风光旖旎景色秀丽的地方去完成大学生活。而我,只想让自己离开那个曾经不断上演背叛和分离的悲伤之地,而且越远越好;同时我俩又希望在大学时期能够紧密地再续前缘。于是,我们一边一次又一次地估算分数,一边翻着报考指南,又一边看着中国地图,饶是费劲心机地希望能够完成自己的心愿,同时俩人又可以凑在一起。
叶青蕊选出来城市不是环山就是绕水;而我选的学校都是跨越万水千山离家数万里之外的远方,几乎都靠近中国版图的边境,只要离家足够遥远,哪怕是在荒原沙漠都心甘情愿。
我俩把所有的选项中和起来,离家又远又风景美观又有机会被录取的,就是靠海的南方。那时,对于生长在北方的我们来说,南方不仅是一个方向,更是涵盖了一切异常美丽景物的区域。再后来,我俩就同时被这座海滨城市的S大录取了。
我将自己放逐于这广阔又蔚蓝的海天之间,青蕊享受着艳阳高照四季如春的南国秀色。起初我对这儿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因为一切都那么不同,我曾在日记中写道:
这儿的天空很低,无需抬头就能看到无垠的浩瀚和大片的云朵。
云,一层一层有很沉重的立体感,天空兜不住似得团团地往下掉、往下掉。
砸在身上一定有种棉柔的幸福感。
它们是挂在天空的棉花糖,甜蜜看似触手可及。
当伸出手臂再踮起脚尖才发现,只是靠近了一点点。
其实还是那么远、那么远。
也是后来才渐渐感觉到,原来这里对我而言并不那么容易适应。习惯于北方蒙着灰尘的天空和云朵里挤出的黯淡,忽然发觉自己是多么喜欢不那样明亮的天空。以及,那些往事,依然在心底时不时地辗转流离。适才知道不过是身体的流浪,心却依旧在原地煎熬着等待某种救赎。置身在此总是很轻易就感觉到自己在热浪里疲惫枯萎。
这儿的阳光总是太过强烈,把一切都照得那么透亮。身体里将落未落蠢蠢欲动的尘埃,顷刻间全都受了强光的吸引,肆意飞舞布满心海。内心的阴郁射出影子,剧烈膨胀左右摇晃,天空越是晴灿心情越是晦暗。内心黑水翻滚,就要在晴空万里的明亮中将自己一寸寸湮没。明媚的光线太过乍眼,这样的光线容易灼伤肌肤,更容易灼伤人的年华。光明带给我的只有不安的焦躁。
有时候这让我很怀疑,自己的灵魂是否更适合在黑暗里蜷缩。
我和青蕊把一打啤酒抬在海边时,沙滩上的人已经疏散开来。其实我和青蕊没想喝很多,但不知为什么两人不谋而合就买了一打。
那边现场的舞台也已拆卸完毕,只剩一片黑暗。只有星光更加灿烂,月光温柔仿佛少女美眸流盼。我们坐在沙滩上,任海风撩拨裸露的肌肤和头发。
“你喜欢江远岸。”青蕊忽然没来由的就这么肯定地说了一句。
“长那么好看谁不喜欢啊?”我故作不经意地说着,吞下一大口酒。
“少跟我装蒜了,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叶青蕊不依不饶。
“喜欢他的是你才对吧?”我故作不屑地看着她,又抬头看着星空。
“你还不知道我?就把他当一美男看看。再说,又不光看他一个,乐队里还有好几呢!”她说话的口气就像一个荒淫无道的皇帝。
“染茉,告诉我你现在的心愿?”叶青蕊忽然话锋一转。
我语塞。
我的心愿,在很早以前就像一个被撑到最大的彩色气泡于空气中无声破裂,让生命变得苍白。现在的心愿……现在还能有什么心愿?我皱了皱眉,没来由得心烦,顺势把一罐酒喝尽。
“算了颜染茉,瞒谁你能瞒得住我!相由心生,你全然一副暗恋的姿态,就算为江远岸,你也得振作点儿吧?”
还以为她绕开了原来的话题,谁知她话锋一转又回来了。
“他可不是我的心愿。”我硬生生地说着。
他是一个诱人的迷幻,我心里不由得一阵柔软。
但终归只是迷幻。要防止走火入魔的迷幻。
“每次你看他表演的时候,根本没有粉丝那种狂热劲儿,一副神态完全是只有对爱人才有的专注和陶醉,每次一说到他们舞社和乐团的事情时,你都总是一字不落地认真听着,有时明明置身其中,却立刻又显出又避之不及的样子,你这就是暗恋者的逃避心态!”叶青蕊振振有辞。
我把她的这些分析就着酒灌进体内,其实喝了不多,却因为喝得太快开始微醺。每一口酒下去都会冲淡某些不好意思。被她看穿成这样,我心跳有些加速,心里的小秘密让她一语中的,还怎么隐藏,像被人扒光了一样往哪儿躲都滑稽,还不如大方亮出来。
我又气又笑,使劲推了她一把说道:“你干嘛总是鬼精鬼精的?什么都逃不过你耳目!”
秘密被发现了,总有那么一点儿气急败坏。
“几乎每个粉丝都会大张旗鼓招摇过市的宣称自己钟爱的偶像,你从来都不,连肤浅的表达都不肯,只是默默喜欢,弄得那么深刻,你也真沉得住气!我在旁边看着都大喘气儿,你累不累啊?”她很鄙视地说。
“他是万众女生的瞩目与青睐,我是茫茫尘埃里的一粒细砂,连你手里的那俩贝壳都比我抢眼。他每天活在花枝乱颤的春天里,而我每天只会宅在宿舍,你说我累不累?”
叶青蕊伸手把我的脸扭向她那边,像看陌生人似的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端详了半天,然后一脸坏笑:“别妄自菲薄啊,用你这身姿色勾引他简直绰绰有余!我相信,你会是春天里颤地最得瑟最诱人的一束花枝!”
我神情恍惚,嘴里不忘骂她小不正经。
“我漂亮么?”我望着大海神情呆滞地问。
叶青蕊一边跟我说干杯,一边大笑着点头,我感觉胃里有些胀,并且开始头晕目眩。
“那我有多漂亮?”我依旧不带感情地问着
青蕊夸张地笑着,头快要扎进沙里去了,说:“那是要多漂亮有多漂亮!”
“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我问。
“错!根本就落雁沉鱼羞花闭月。”她醉态显现。大概是故意的吧,以酒为名装疯卖傻。她把两罐酒抓在手里占为己有。
“那我这么漂亮为什么他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为什么这么多年他只回来过一次!”我对着大海声嘶力竭地咆哮,泪光将星光月光折射在眼里,我感觉眼泪变成银汤沾湿整个脸庞。
沙滩一片寂静,我听得到自己浅浅的回声,感觉海风吹在身上竟然开始发凉,手心里却冒着冷汗。
青蕊有些被我突然而来的样子骇到,她有点儿手足无措的放下手里的两听酒,刚才的笑意一扫而光。
我开始止不住地抽噎。
她慢慢向我靠得更近,给了我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怀抱。我像是被抛弃的孩子,终于找到一个肯容我倾诉的家园。我紧紧抱着青蕊开始痛哭起来。过了好久,我渐渐平复,然后不由得给青蕊挤出一个苦笑,笑自己又这么无端爆发。她摇头叹气地看着我。她总是能这样接纳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来一次的神经兮兮的发作。
她给我她的手机,上面一串未接来电号码,这串数字我能倒背如流,是从家里打来的。
当初来这里上学,我妈死活不同意,差点把我的录取通知书撕了。
“颜子名什么都不管,拍拍屁股跟个女人一走了之,你也学他!跑到那么远的鬼地方去上学!都不要这个家了!”我妈暴跳如雷。
“你有留过他吗!你有留过我吗!看看这些年来你们是怎么留我的?从托儿所到高中,我有多少天是留在家里的!我有家么!这么多年你们给过我一个完整的家么!”我近乎咆哮,看着她气得苍白的脸,心底涌出一丝邪恶的快感。
我知道这么说很没良心,也从来知道大人们自有苦衷。但我心里的痛苦又该怎么排解,他们怎么能利用自己的苦衷去拆坏一个家呢?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理解并不代表可以宽容,面对并不代表可以接纳。尤其是对于那些真的无法轻而易举一笔勾销的事情。
我从没有把在这里的号码告诉过妈妈,但是她还是知道了青蕊的电话,又通过她知道我的号码,但我把号码一改再改,后来,她就不再打给我,而是直接打给青蕊再让我接听,但我几乎都拒绝。
看着这串号码,我心头有说不出的滋味,当初那些恨意,随着一场痛哭过后减轻好多。
我开始有点想家了,自从上了大学就再没回去过。转眼都一年多了,每个假期都靠打工熬时间,有时候我都惊讶自己的毅力和勇气。忽然就想起我妈送我到机场的场景,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已经过了安检的地方,在我回头的那一刻,看见一直逡巡在她眼眶的泪水瞬间滑落。
海天之间时光禁止,满天星华如眼泪投向深深的大海。我忽然想笑却笑不出来,其实……为什么一家人到最后会变成这样呢?心里涌起一阵巨大的空虚。
最近总在听的一首新歌的旋律从心底升起,歌名很应景,叫“Far Away From Home”,然后不由得轻声呵唱。
在唱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听到青蕊用力的掌声,但这声音分明不是一个人发出的。显然她也察觉了,与我面面相觑。青蕊停止鼓掌,果然还有一个声音在远些的地方响着。我俩循声回头寻找,才发现沙滩上几乎已没什么人迹。
而另外一个声音的制造者在身后,我们看到,那人是从晚会现场的一方走来。
我一下就认出了他——瘦长的身影,一身贴着水钻和亮片的黑色演出服,裤子两边有粗狂的流苏,右侧肩上背着的,应该是他那把炫红的电吉他。
青蕊也认出了来人是谁,她激动地用手拽了拽我的衣角。
他向我们这边走来,我顿时感到脸颊发烫,同时开始心慌——是他听到我在唱歌?那我和叶青蕊的对话……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到近前,然后放下吉他很自然地跟我们坐在一处,并且就坐在我身边。
看他坐下,我只好礼貌地冲他点头微笑,目光在他眼间轻柔掠过,没敢多作停留。他的双眸在这深蓝的夜里,竟比星光还要闪耀。
“我叫江远岸,刚才听到这里唱歌。”他声音很自然,好像跟我熟络已久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