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远岸带着我去医院打了破伤风,所有细碎的伤口全部处理完后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他带着我去另一个城区的一家粤菜馆。本来粤菜就挺清淡的,为了我的手伤,江远岸点了几个更清淡的素菜。他替我夹着菜,一直要我多吃点,还问我伤口疼不疼。之前发生的惨烈的对抗好像已经完全烟消云散了。
其实我知道,真正烟消云散的,是裹挟在这场对抗里最后残存的那点儿爱。最初蓬勃的爱情奄奄一息,两个彼此伤害又狠狠自伤的人,是真得没有办法再在一起相互取暖相亲相爱了。随处绽裂的伤口,随便一碰都疼得滴血。两个这样的人在一起,因为感情的共同丢失和耗尽而无法再温柔对待,慢慢变得越来越粗糙越来越刻薄,即便强撑下去,其中也会繁殖出无限的争端和摩擦。
破碎的罐子只有在破摔的时候才会感觉痛快。重圆?只会是凸显无数道丑陋而可耻的伤疤,甚至很多小的碎片都也找不见了,这儿一个洞那儿一个条缝的露着,走风漏气残缺不整,随手一推就又会散架,更莫说还要经历以后的风雨。
真的真的是说什么也补不回来了,非要坚持下去,到最后什么也留不住,大概连现在彼此之间惺惺相惜的怜悯之情都会彻底毁灭。
我大口大口吃着江远岸夹来的菜,吞咽的时候格外用力,我告诉自己,这时就不要再那样讨人可怜似的悲伤地落泪了。
远岸说:“这次找你,其实是来道别的……对不起。”
我合上眼,把泪吞回去。轻轻摇摇头。
他一脸的歉疚,说:“关于从前,说过那些话的江远岸已经死了,原谅……求你原谅我,没能把他替你完好的留住。”
眼泪还是冲撞出来,我立刻擦掉,说:“不怪你,是我一手把他毁了的。”
江远岸伸手擦拭着我脸上的泪水,很认真地说:“不要这么说,你还没有全能到去彻底毁掉一个人,只能说,这就是我的流年宿命,我不怨谁,而且我现在真得很好……只是,辛苦你这些年了。”
我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
远岸犹豫了片刻,最后问我关于当年我留给他的那封诀别信中,为什么会有那种关于他和青蕊的说法。他一直想不通,我为什么对仅仅是青蕊单方面喜欢他这件事那么不依不饶地生气。我告诉他那个我晚上我看到的一切,以及这所有的原因及结果,远岸就那样听着,从开始的茫然到后来的清晰。他遗憾地摇着头,犹豫片刻对我讲:“如果,她向我表白的时间再提前两三年,我想我会有所心动吧,起码会因为被这样一个人喜欢而多一些骄傲。青蕊是个很可爱的姑娘,而我本来就是个很花心的人。”他缓缓垂首,沉思了片刻说:“或许你从来都不知道,对我而言,专心对待某一个人需要下很大的决心和准备,需要不断地自我说服和鞭策,但是遇见你之后,我发现钟情竟然可以成为一种心甘情愿的习惯。”
我一阵眩晕,身陷渊薮一般无力挣扎,溺毙的感觉使胸腔憋胀。舒缓了片刻后问:“你知道饶初梦的事情吗?”
他无谓地点了下头,“她和你父亲之间我全部知晓,只是很可惜,我好像最终并未能阻止。”他坦言:“我当初对她多少有点私心,毕竟和她有过一段不浅的感情,实在不忍她那样执迷不悟地走下去,尤其还是跟你的父亲。她是一个每时每刻都抱有幻想的人,以幻想为生,却终究无法兑现。结果注定不会好到哪里。而且她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强悍或聪明,相反很多时候比任何一个人都脆弱无望,所以但凡有点希望,哪怕只是幻觉,她都死抓住不放。”
我悲哀地说:“所以,她很悲观,固执,甚至偏激。”
他又道:“你也悲观,也偏激,可你和她的区别是,你太不能承受感情上的伤害,所以总是自我保护,把自己封锁得密不透风,宁愿丢开一切而孤立无援,别人的好意你全然不顾,只是自我承受自己玩味,也不知道那些苦你咽下咽不下,总之就那样背转全世界,假装自己消失。你的孤绝,会让人心痛到难以喘息。”
我哀声道:“所以,我最终把你逼到离开。等我回过神来想抚平你的心痛,给你喘息的自由,却已没了资格,是我辜负你太深。”
江远岸眼中闪过一丝痛楚的挣扎。
“对不起。”
“对不起。”
我们不约而同向对方致歉。
“那么……她和你父亲……”他还是问到了。
“饶初梦,她死了。”
江远岸甚是吃惊。我告诉他所有的事情。他长长叹口气说:“从我知道那件事后就一直劝她,我冥冥之中就觉得,这件事不会有好结果。”
“那么你呢?”我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其实我也是一个很容易绝望的人。”他漠不关己地说着。
我使劲摇头道:“你的绝望我一手培植,你已经努力承担了很多,是我用力太狠了,把你推向深渊。”
“你干嘛总要把错误大包大揽?”他很着急又痛心的样子,“我说过,你没那么全能!何况那时的你只是一个太过渴望完美感情的小女生,而且你感情里的伤痕和心理上的戒备使你有那样的举动再正常不过。”江远岸深深地看着我:“我也很懦弱,左右摇摆举棋不定,只是从来都以坚强示人,好像自己什么都可以摆平似的,可事实上我无力权衡,到最后连自己也承担不了的时候就只有逃脱。”
他两手抱团,又说:“你不觉得十分可笑吗?如今回过头来看那些事,其实根本不算什么,我若不考虑那么繁琐多余,而是直接有话说话,事情就很简单很多。”
可当时,年少的我们谁都死心眼地认定那就是愁苦的滋味,总要瞻前顾后拿捏一番才觉得配的上心里的缱绻胶着。
江远岸沉思了许久,最后告诉我他的事情。
六年前八月的一天,也就是在江远岸忍受我带给他无端折磨的那段日子的某一天,他在筋疲力尽的绝望中接到一个电话,是高速公路的交警打来的,说他父母出了车祸,正在被抢救,需要家人前往。其实所谓的“正在抢救”只是一种善意地对事实的遮掩。远岸连夜赶到时,那场由大雨带来的浓雾已经彻底消散,他看到自家那俩被撞得变形扭曲的小车,就像被谁狠狠踩扁又掰弯了一样。车都已经变形扭曲成那样,里面的人哪里还有被抢救的机会,他父母根本就是当场死亡。江远岸在太平间里看到他爸妈面目全非的脸和皮开肉绽的身体失声痛哭。而就在上个月的时候,他们一家还陪奶奶过了七十大寿,可事态竟然残忍地发展成这个样子。他在巨大的悲痛中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说替他心疼,连自己都觉得有种微不足道的可耻。我简直不敢想象在这样的打击下他当时的心情。后来他就从证券公司辞职离开了,再后来,心灰意冷的他就把在江城的房子卖掉,跟着年迈的奶奶去了北京的大伯家生活。之后,他又莫名地生了一场大病,昏迷了很久,然后整整两个月都不能起床。
他说生病的过程像一种由内而外耗散的过程,好多感情和记忆都在过程里损毁,可那些损毁后的残渣却又全部堆积在心里无法排泄。而他整个的状态只有一种,那就是深不可及的空洞和绝望。等他大病初愈的时候,空留一副血肉单薄的躯壳。半年后,他出国游学,在古老的广场上和热闹的街边谈着木吉他卖唱,而每到晚上他就像狂欢一样全身心投入到各种酒吧和夜店。再后来,他到处游走,从亚洲到欧洲,从欧洲到大洋洲,最后去了北美。江远岸在美国过起了流浪汉的生活,背着把破吉他到处让人施舍,被警察四处追逐,然后很嚣张地从磨得起皮做旧的破包里拿出绿卡。最后,他在几间酒吧某了几份工作,于是就那样一边工作一边享欢地日日笙歌。
他大声吟唱、疯狂舞蹈、酗酒、纵欲、吸食大麻和各种花样百出的新式毒品,把所有的挫折和重创都发泄在凡是能给他带来幻觉的各种事情上,然后再在这样的幻觉中用自己重新衍生出的幻觉去面对内心里原来那个世界的破灭……再后来,他就认识了Derek。Derek是个好人,他既善良又真诚,他叫他节制,叫他去好好面对就算是一团污浊的世界,他让他重新感受温暖和信任,让他脱离荒凉的黑暗而看到曙光。他一阵见血地告诉他,他所有疯狂的行为对痛苦都于事无补,只会越陷越深最后死无葬身之处。
起初远岸对他完全是怀着一种矛盾的心态,却又有所依赖。他感到Derek也是一个寂寞至深的人,但他的方法与他不同,甚至是他曾经一度向往的那种。后来渐渐地,远岸就被他感染了,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知己。他们一起创作音乐,一起参加各种音乐节,一起旅行,一起赚钱,到后来就一起生活。
那时,在江远岸的世界里,爱情早已无关乎性别。爱情只纯粹是爱情。
他们在费城开了一家很小的酒吧,还有一间纯粹为了自娱自乐的像家一样的音乐工作室。Derek收养了一只狗,江远岸收养了很多猫。去年春天,江远岸的奶奶病逝,他回来戴孝时带着Derek。一向传统古板的大伯根本不接受现在远岸的样子,他甚至痛恨他,强烈斥责了他一番把他赶了出去,又出于心疼给了他一笔钱让他以后自生自灭。远岸就拿着这笔钱贷款开了‘梦上云天’。
“我把酒吧已经转让了,后天就走。”
我默默点头。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爱我的呢?是从他逃离的那一刻起?是他在浪迹人间的时候起?还是他在爱上Derek的那一刻起?我始终没有问出口。总之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好好地爱着另外一个人。
江远岸送我回家,下车的时候他递给我一个盒子说:“本来是要亲手还给青蕊的,现在交给你了。”
盒子里放着那只彩虹风铃。风铃上的每一只贝壳都被岁月冲掉了鲜艳的颜色,黯淡、斑驳,贝壳背面的那些“我爱你”也不再清晰而深刻。
临别时,远岸突然说:“茉,那个时候,我们真心相爱过。”
他是在肯定地陈述,可又像是为了再向我确认一遍似的。而那时的我,动摇了他本已笃定的事情,给了他天大的怀疑。
我含着泪说:“毫无疑问。”
我同江远岸相拥而别。就这样,他从我的感情线上彻头彻尾地消失了。我心里的那个江远岸,早已经完全跟现实之中的江远岸脱节了,可无论是我心里的还是现实中的,都只是一个江远岸,他不可分割。
所以是真得追不到也等不到了。最后连声再见也无法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