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老残被窗帘缝里透出的阳光叫醒了。
他乏力的睁开那双干涩的眼睛,透过那一丝丝的缝隙,看着窗外的天空。今天的天气很好,天空很蓝,没有什么云,耳边也没有传来呼啸的风声,在寒冬腊月的文城,这样的天气煞是难得。
老残躺在床上发呆了好久好久才决定起床。老残已经不年轻了,墙上那为数不多的黑白照片记录着他曾有过的青春时光。时间的手给那些黑白色的世界轻轻地铺上了一层来自秋天的晕黄,昭示着已经再也回不来的时光。
推开单元房的门,楼道里杂乱不堪,满墙满地的小广告,门口的防盗门上,一张“军属光荣”的铁牌已经绣的看不清字迹了,小女儿好几次跟他说让他摘下来,他一句话也不说,就是不住的摇头。
一步一步慢慢的走下楼梯,冬天的寒冷瞬间吹走了他身上所有的睡意。小区的楼是什么时候盖得,老残已经记不得了,土黄色的外墙上灰渍斑驳,头顶上到处都是私拉的电线,好多单元门口的铁邮箱也都已经烂成了铁渣,一碰就会不停地乱晃。在这片已经很是老旧的小区里,住着的大多都是和他年纪相仿的老人,好多的房子都空了,但是也有很多的人留了下来,不是不想住好的地方,只是因为走不动了。
老残背着手一步一步的走着,那只还算是完好的右手握着那只有些畸形的左手,这是老残最习惯的姿势,几十年来都是如此。
出了小区的门,门口的小街上到处都是一些用模板和铁皮搭起来的小铺小店,在门口的人行道上,有一个修自行车的铁棚子,棚子下面一个年级和老残相仿的老人坐在那里,没有修车,只是在不停地画着什么东西。
“老车轮,今天生意怎么样啊。”
老车轮一笑,露出一口黄黄的牙说道:“就那样呗,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现在的年轻人啊,骑个自行车都是为了装架子。”
老残撇撇嘴道:“越是新人,越是不懂事啊。”
“可不是嘛。咋的老哥,今天有空出来玩玩啦?”
“嗯,前几天风太大不想出来,趁着今天阳光好,就出来旅游一回。”
告别了老车轮,老残继续沿着人行道走。在拐角的地方,是一个很小的小卖部,老残记得,年轻的时候,自己常带着自己的儿子来这里买东西,奶糖、瓜子啥的,当然,那孩子最喜欢的还是一杆木头枪,为了那杆枪,臭小子没少和他闹呢。每次想到这个,老残就会忍不住的笑起来。
门口坐着小店的老板瘪子。瘪子之所以叫瘪子,不是因为他是个流氓,仅仅是因为他瘦的可以。虽然人是瘦了点,但是却不是一般的有力气,以前小区里抓流氓啥的,每次都是他冲在头一个,有一次被刀插进了肺里,血洒了一地,差点没就过来。
瘪子看到老残来了,笑着说:“老哥来啦,难得见到你了。”
“滚蛋,弄得好像我快没了似的。”
“嘿嘿,在咱们这把年纪,谁敢说明天还活着啊。”
“你这个乌鸦嘴,那年在手术台上就应该直接躺在里上头别下来。”
瘪子笑的更欢了:“我倒是想,可是到了阎王殿,阎王说我太瘦了,没啥肉,吃起来不好吃,就把我一脚提出来了。”
老残被他弄笑了,他说:“就你滑。”
瘪子的店虽然看起来破败的恶心,但生意还不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年这家伙的日子过的越来越差,不少人都说瘪子私底下开始吸粉了,也有人说瘪子被人骗了好多钱,正在私底下忍着还债呢。每回听到有人说这些话,老残都会大声的臭骂一顿,老残不信,他知道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说瘪子,你也挣了不少钱,就不能穿得好点?”老残指着瘪子身上那件已经有不少年头的军大衣说:“你就给自己买点衣服又能咋的,你这个样,出门弄不好就会被城管抓住。”
瘪子翻翻自己的大衣,油腻腻领子里已经透出了几丝白色的棉絮,他说:“我这件挺好的啊,又厚又抗风,我可不像现在的那些年轻人,有事没事买一堆衣服,横竖穿不了几回,堆在家里长毛,真浪费。”
瘪子接着说:“咱们都是苦日子过过来的人,可不能跟现在的这些小崽子一样那东西不当东西啊。”
“……我也是懒得管你了。”
其实,瘪子也是挺可怜的,无儿无女,老婆也早早的得病走了,孤身一人的他,除了几个老哥们外已经没多少人记得他了,而那些老哥们也越来越少了。
“你自己多注意着点吧。”老残拍拍他的肩就走了。
“谢了老哥。”
今天的天气真的很不错很不错,照的人暖暖的,幽幽飘过的淡淡火药味让他恍惚之间意识到,好像快过年了吧。
记得年轻的时候,一年里最高兴的也就是过年的那几天了,夜深卧床时自己做梦的时候还能梦到那些年场景,家里的孩子们追着跑着玩,嬉笑声不绝于耳,一会跑到这一会跑到那,没个闲时候,桌子上的盘子里堆满了菜,他拼命地用铁锤敲碎大块的煤,厨房白白的蒸汽里是妻子忙碌的面孔。只是一觉醒来,房子总是空的,枕头总是湿的。
现在的老残已经不怎么过年了,连别人家新帖的春联他都下意识的不看。现在的他每次过年都觉得住的楼更矮了,家里的家居更破了,周围更安静了,而自己好像也更老了。也许人一老,就会对任何跟时间有关的东西自觉地远离吧。
没走几步,就碰到了出来散步的苏老师。
“呦,老苏啊。”
苏老师用力地扯着自己皱巴巴的脸皮笑道:“老哥早啊,今天有空出来。”
“怎么你们都这么说啊。”
“谁让你有日子不出来啦。”
“前几天刮风下雪的我出来有病啊。”
“哈哈哈,咱们这些人谁不是有病啊。”
老残一愣,然后也笑了起来:“是啊是啊,都有病,都有病。”
两人在路边的小公园里找了个地方坐下。在这一片,苏老师算是年轻时混的最差,年老了混的最好的。年轻的时候,苏老师从国外回来。刚回来的时候可是当宝贝似的,毕竟是喝过洋墨水的,那个时候是市里出了名的俊才,没几年就成了市里高中的校长,又有个漂亮媳妇,日子过得让人羡慕的眼红。只是没过多久苏老师被一撸到底成了臭老九,那几年没少吃苦,有一回差点被弄死,要不是老残几个带着人把他救了下来,苏老师早就没了,不过虽然命保住了,却也烙下了病根。现在苏老师的几个孩子都混得相当可以,出国的出国,当官的当官,经商的也都成了远近闻名的富翁。
有时候老残就感慨道:“到底是喝过洋墨水的,连教出来的孩子都那么有出息,骨子里的洋气。”
冬日的斜阳晒得人暖烘烘的,并肩而坐的两人久久未说话,就这么安静地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偶尔的几声清脆的鸟鸣都是那么的悦耳。
“我说苏老师,你还在这里干啥,孩子们都混得那么好,出去住算了。”
苏老师摇摇头说:“算了,他们都忙,忙啊,我去了也没人陪,还不如在这里跟你们这群老哥们在一起。”
“你可真是矫情,墨水喝堵了你。”
苏老师笑道:“是有点。不过还是得谢谢你。当年要不是你……”
“得,打住啊,都几十年的事情了,还说这些个干啥,有意思没意思啊。”
苏老师盯着老残那只残疾的手说:“该感谢的就应该感谢,说实话,我欠你的不只是一条命,还有一只手。”
“别胡扯了,你是不是打算说到我死啊。你要是真觉得过意不去,今天中午你请一顿,不用多,老瞎子那里就成。”
苏老师笑了:“那好啊,待会就去。”
其实老残很是看不惯那些文绉绉的知识分子,觉得这些人太能装了,嘴里总是念叨着写鬼都听不懂的玩意,没点实诚劲,还特争巴。其实苏老师早先也是那样,但是跟老残这些人混久了,他身上多多少少也沾染了些习气。老残觉得,要是苏老师生的再早点,弄不好就是个文武双全的大将军。
快到晌午的时候,两个人相互搀扶的走进老瞎子的小酒馆。刚到酒馆门口,老瞎子就看到了他们,他喊道:“老哥俩,进来喝一顿,我这些日子可闷死了。”
老残笑道:“放心,今天非吃的你关门。”
“你要真能吃的我关门,我也就值了。”
老瞎子的小酒馆是原来的大院食堂改的,老瞎子年轻的时候混蛋,到处惹是生非,没少挨老残的揍,没想到两个人打着打着就成了好朋友,开放以后,老瞎子眼睛尖,包下了快破产的大院食堂,慢慢生意越做越大。不过老瞎子也是混账,有了钱就在外面昏天黑地的赌钱喝酒,还有了女人,没过多久自己的老婆就在外面有了男人,卷了钱跑了,打那以后老瞎子就彻底颓了,他也一辈子没在娶,守着这个破食堂一直到现在。
酒桌上,老残、苏老师、老瞎子三个人坐在一起,喝酒,吃菜,互揭年轻时候的丑事。酒馆虽然破旧,却让老残觉得格外的熟悉,自己年轻的时候和兄弟们最喜欢来的就是这里,酒香菜香之间,哥们情意浓烈如焰。
“老瞎子,你儿子不是让你跟着他去住吗。”
老瞎子闷了口酒,忿忿地说:“算了,不去了。不给儿子儿媳添堵了。”
三人一阵沉默。
苏老师说:“我说老瞎子,你也别老是别在这里了,趁着自己还能动活,出去走走吧。”
老瞎子说:“我,还是算了吧,一把年纪了,万一在路上有个好歹,儿子收尸都麻烦。”
喝了好一阵,老瞎子突然哭了起来,他用筷子狠狠地戳桌子,嘴里念叨着:“要不是那天晚上和糊涂了上错了床,妈的……”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老瞎子守在这里的原因,而且,所有人都知道老瞎子永远也守不到。
在老瞎子老婆出走的第二年,他老婆就出了车祸,听那些看过现场的人说,满地都是碎肉,血呼啦的。
老残狠狠地锤了老瞎子一下:“谁他妈的没糊涂过?谁他妈的没发过彪?现在哭有蛋用!”
老瞎子老泪纵横的说:“我多少次想弄死自己你知不知道老哥!是过了多少年头了,可是真的忍不住啊,人总有个扛不住的事情不!”
苏老师把老瞎子抱在怀里,任他疯狂的哭。老残拍着他的背说:“哭,使劲哭,哭虚了能睡着了。”
没过多久,老瞎子就睡着了,两人把老瞎子安顿好以后继续喝酒。
老残叹道:“人就是挺贱的,没了才知道稀罕。”
“谁不是呢?”苏老师给他添上酒说:“都一个熊样。”
老残没再说话,他举起酒杯一仰脖喝下。
回家时已近傍晚,老残就这昏暗的灯光爬行在楼梯上,恍然间,他好像听到了孩子的小声,那声音很小很小,却异常清楚,好像就在他耳边,他环顾四周,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他笑了,笑的很坦然,手慢慢的松开扶手,身体朝后仰去。
等老残醒过来,他已经躺在医院里,浓重的消毒水味弄得他直想打喷嚏,却又打不出来。憋得他直流眼泪,旁边坐着的女儿看见了赶紧用纸给他擦干净,老残看着自己女儿累的通红的眼睛,一阵心疼。
“爸,你可算是醒了。”
老残看着手上的针头说:“多久了我?”
“三天了。不过医生说没事,再休息几天就好了,医生说以后不能喝那么多酒了,在这样就危险了。”
女儿温暖的手握住了他粗糙的大手,老残心里一热,自从自己寡居以后,就很少能握住自己女儿的手了,记得小时候自己闲的没事就喜欢拉着自己闺女的小手到处走到处跑,给她买点零食啥的。一转眼,自己已经老得不像样了,女儿自己的孩子也都大学毕业了。
女儿满脸担忧的说:“爸,搬出来吧,跟着我一起住得了,我好照顾你。”
老残看着一脸担忧的女儿,笑了起来:“不用啦,你们也忙,我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隔天,苏老师来了医院。
“这几天你可把我吓死了。”苏老师坐下说道:“你可要多注意身体啊。”
“没事,医生说我就是累的,过几天就好了。”
苏老师一愣,然后木木的点了点头。
老残看着他没说话。
过了好久,苏老师说:“你在医院的这几天,唉……”
“咋啦。”
“瘪子和老车轮走了。”
“啥!”老残一激动,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沉闷又嘶哑,就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他的嗓子里一样,吓得苏老师赶紧去喊医生,老残拉住了他费力的喊道:“没事,没事,别麻烦医生了。”
苏老师坐下以后,老残慢慢的扭过脸去,手用力的抓着被子。
“苏老师,跟我说说他们走的时候吧。”
“老车轮先走的,家里人给他收拾东西的时候,从他的床底下找出了好几大箱子的画,素描啥的都有,特好看,后来被他家里人一把火烧了。”
老残依稀记得,年轻的时候,老车轮是这附近远近闻名的俊汉子,画得一手好画,引得好多的姑娘追,有次老车轮还给老残画过一幅素描,现在他还放在自己家的相框里。后来家里遭了变故父母双亡,老车轮作为家里的长子,自然要撑起整个家,慢慢的,原来的俊汉子变成了街边修自行车的老大爷。
“那瘪子呢?”
“瘪子走的时候可热闹了。”
“啥?”
“瘪子走的时候,没啥亲戚来,不过来了好多的大学生啊政府里的人啥的。后来听现场民政局的人说,瘪子这些年把自己赚的钱都捐出去资助贫困生了,光资助的大学生就有好几十个,走的那天,好多人来送行,一条街全是纪念瘪子的挽联花圈什么的,这应该是他这辈子最风光的时候了。”
“……真他妈的是个老混蛋,自己不吃都捐出去啦。”老残微笑的骂道:“傻货,傻了大半辈子。”
苏老师叹道:“没想到,咱们这些老哥们,都有着自己的小秘密。”
“那你呢苏老师?”
“我?”苏老师一愣,转而笑道:“我还真没有,有的你们这些年也都知道了。”
“……也许吧。”老残把头转了过去,没再说话。
年前,老残出院了,过年的时候,女儿带着女婿外孙来看他,家里难得的热闹了一回,虽然吵吵闹闹的,但老残觉得这样的家才叫家,才有人气。
消停下来的时候,老残的眼睛总是盯着墙上的老相框,一张一张的看。
女儿看出老残有心事,她说:“爸,你是不是有啥事要说啊。”
老残坐下憋了很久之后说:“丫头,过完年你抽个空,跟……带着我去一趟南方吧。”
女儿一愣,然后重重的点点头。
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的早,干枯的枝头很快就被绿叶填满,好像一夜之间换了一个世界一样,只是略显孤寂了点。
老车轮和瘪子走了以后,老残就更少出门了,不仅仅是因为伤感,也是因为出门也碰不到几个熟人了,只有苏老师会没事的时候过来找他玩玩,话里话外也绕不出过去的那些事,老残突然觉得,好像人这辈子也就前半辈子有点意思,后面的半辈子都是用来怀念前半辈子的。
没过多久,政府的人开始频繁出入这里,话里话外无非是说这里就要拆迁了,慢慢的开始有人准备搬家,看着楼里楼外人来人往的,老残就觉得心慌的紧,手足无措又不知怎么办。
苏老师指着楼下收拾自己家那些破烂的人说:“你看你看,到老了我们连自己的窝都守不住了。”
老残说:“哪里是窝,人也守不住了。”
“这倒是。”苏老师坐下,老残递给他一杯茶说:“其实,我们都还好,老瞎子可咋办啊。”
苏老师无奈的摇着头说:“这里的人里,恐怕他是最难受的吧。”
“难受又能咋的,忍着吧。”老残想了想说:“也许,这是件好事,要不,那个老东西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搬的。”
“嗯,我觉得也是。”苏老师接着说:“准备好了吗,啥时候出发?”
“就这几天了吧,去一次少一次了。”
老残的目光转向墙上挂着的相框,黑白相片里的人依旧英俊潇洒,充满朝气,只是已经远隔千里万里。
几天后,老残和女儿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坐在飞速南下的火车上,老残怎么坐怎么躺都觉得不舒服。
老残不停地抱怨道:“现在的火车太快了,快的都看不清铁道边的风景了,还是原来的绿皮车好。”
看着老残被旅途折磨的有些发白的面庞,女儿心疼的问:“爸,还去吗?”
“……去吧,看一眼少一眼啦。”老残躺下说:“我睡会,别打扰我。”
一整天,老残都没睡着。
天蒙蒙亮的时候,火车到站了,刚出火车,一股浓郁的水汽就冲上了老残的脸,老残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不过每来一次就会被空气里的水汽呛的直咳嗽。
“爸,手里的行李我替你拿着吧。”
“不用,这个包我自己拿着就行了。”老残颠了颠手里的包裹。
在旅馆住了一夜之后,第二天,老残的女儿看到老残换上了一身被洗的有些褪色却依旧干净挺拔的老军装,胸口的勋章虽然陈旧,却依旧光亮。
车站上车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在看着老残,眼睛里没有好奇,多是尊重和敬佩。上车的时候,车上都已经工作满了,一个年轻人起身说:“老师傅,您做过来吧。”
“不用,我站站就行。”
年轻人直接把老残摁在了座位上说:“您年纪大了,我们年轻呢。”
客车沿着盘山小路慢慢的驶向边境线,没过多久,远处的青山之上,一片片白色的墓碑映入眼帘,看到的那一秒,老残觉得自己的眼睛看不清了,然后脸就变得湿湿的。
“青山有幸埋忠骨。”老残嘴里念叨着这句自己最喜欢诗,低下头抚摸手里的照片。
沿着陵园的阶梯一步一步往上走,阶梯顶部是一座高的要命的纪念碑,在纪念碑的后面第十七排,就是老残要找的人,两个人。
陵园很干净,墓碑上照片里的人依旧年轻,老残笑着抚摸着墓碑,一寸一寸的摸着,就好像是摸着什么宝贝一样。
“老大老二,爸来看你们啦。”老残坐在墓碑边上,自言自语道:“当初听到南边打了起来,你们非要参军,参军了分不到前线,就不停的请愿写决心书,也怪我,脑子有点昏,支持你们过来,你们是不是还怪我啊,你们说吧,有啥怨气都撒出来,我听着呢……”
“爸……”女儿没忍住,转过头去抹眼泪。
老残痴痴的坐在墓碑边上一整天,嘴里念叨着这些年家里的家长里短,左邻右舍的大事小事。
慢慢的临近黄昏,女儿走过来哽咽的说:“爸,到时候了。”
老残没搭话,他把头靠在墓碑上许久许久,之后他艰难地爬起来,对着两个孩子的陵墓说:“我过些日子再来。”
“丫头,当年你妈说我支持你哥哥们上前线是昏了头了,你觉得我是吗。”
“……”
“我觉得我是,而且,我现在的头也昏啊。”
回去的时候,两人正巧碰到一群新兵参观烈士陵园,看着这些年轻人,老残觉得自己好像也年轻了不少。
他指着这些兵对女儿说:“丫头,你说,这些人像不像你哥他们啊。”
“像。”
老残笑了,他说:“嗯,真像,就是还差点,没你哥他们硬气。”
领头的军官看到了老残,身体一正,朝老残直身敬礼,老残举起手,用尽力气敬了一个不标准的军礼。
从南方回来以后,老残的身体垮了,每天都要吃一堆的药,没看到那些红红绿绿的药丸老残都觉得自己要完,而且还要定期去医院做检查。
“没遗憾啦,真的没遗憾啦。”老残会来以后总是念叨着这两句话。
苏老师笑道:“你这是准备死啦?”
老残瞪了他一眼说:“你才准备死了呢,放心,我肯定让你死在我前头。”
“那好啊,我就不用为你哭啦,省事。”
“这个老东西,不仗义。”
没过多久,拆迁的正式文件下来了,这几天老残都在忙着收拾东西,苏老师还是讲究,直接交了搬家公司就完事了。
搬完家后,苏老师找到老残说:“咱们去看看老瞎子吧,估计他现在心里苦着呢。”
“也是,走吧。”
老瞎子的门店早就关了,却也不见老瞎子收拾东西,进屋以后,老残和苏老师看到老瞎子自己在喝闷酒。
“你们来了,坐吧,一起喝一顿,等分开了就不一定有机会了。”
喝酒的时候,老残问道:“你不搬家啊。”
“搬不动了。”老瞎子说:“等我缓缓劲再搬吧,现在真的搬不动了。”
老残点点头,再也没说话。
苏老师说:“用不用我们两个老哥们帮帮你。”
老瞎子笑着举杯说道:“谢谢啦,真不用了,这些年麻烦你们不少了,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这件事,我谁都不麻烦。”
三人再未说话,就这样默默地吃菜,碰杯,直到华灯初上,直到夜深朦胧。
第二天,老瞎子在自己的房子里吊死了,手里攥着一张破旧的结婚证。
当天,老瞎子的亲戚为了老瞎子留下的拆迁款在饭馆里打了起来,破瓷片子碎的满地都是,女人们喊,男人们嚎,直到晚上都不罢休,两拨人就坐在饭馆内外对峙着,直到警察赶来把所有人赶走。
老残从阳台里看着外面这些人闹,末了只来了一句:“现眼。”
很快,大大的拆字也写在了老残住的楼上,老残的女儿扶着他一步一步走下楼,坐上车的时候,老残说:“先别急着开车。”
“爸,你还有啥事不?”
“没啥,你让我再看看。”老残说:“就再看看。”
过了很久,老残默默地走回了车里,说:“开车吧,没啥好看的了。”
几天后,一声哄响,老残曾经住的那座楼被夷为平地,灰色的尘埃四散而去,带走了很多很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