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侧过脸来,公车后车门上方的黄色灯光映在她圆润丰满的唇上。她的眼睛悄悄向我的方向滑过来,那瞳孔里我仿佛看到了深夜的大海。她伸手去按下车铃,粉色的棉质连衣裙紧紧裹上了她纤细的腰肢,整条健美的小麦色的腿就那样展示在我的面前。
她再次看了看我凝滞的眼睛,露出了微笑。
无论你是不是相信,这是第三次了,我面临这样的选择。
事情开始于去年的圣诞节,我与往常一样躲在教会里祈祷,和一群抛弃了思考却幸福的人们。祷告结束后,有一个惯有的环节,便是在神圣的纸筒里抽一个神圣的书签。当然我不是讽刺,我是说对于一个教徒,那上面写着的《圣经》里的箴言,确实是无价之宝。
于是我看到我的上面写着:“你有三个机会,如果你想重新开始。”
虽然算不上虔诚的教徒,但是这句确实从未在圣经任何一个角落里被我光顾过。但当时我只是认为教会的圣职者们处了差头,放错了书签。
然而,几个月后。就在这下班时间拥挤的公车上,我遇见了她。
她回头对我笑,我知道她看穿了我。但不知为什么,那一瞬间,一如往常该缩回壳里的我,忽然走上前去,将我的手机递给了她。
她微微惊讶片刻,便在那儿输入了她的电话号码。
于是,一切都从那天晚上我深思熟虑到凌晨的一条短信开始。我在祷告的时候从未敢祈求的爱情,到来了。
从寥寥无几的问候信息,到对喜好的探讨,再到对具体的书籍,电影的讨论,再慢慢转移到个人的生活经历,情感经历,以及爱情经历。然后就在十五天后的一个周末,我们一起吃了午餐。那天她穿了一条印满了蓝色花瓣的棉质长裙,长发如一瀑褐色的丝绸般覆盖了她裸露的肩膀。我永远忘不了那天阳光照在她丰满的嘴唇上,让我睁不开眼睛。
我们谈笑风生,从午饭到下午茶,再到晚饭,再到公园散步,直到深夜我们才在公车站依依不舍地分开。
从此,我们变得非常亲密,一起逛街,一起看电影,一起喝酒……我好像是亚当在河水里捡回了自己的肋骨,夏娃早就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就这样时间过得好快,从樱花盛开到清河油灯,半年过去了。我们似乎没有限度地越来越近,仿佛指数函数的尽头,一直趋向接近,却怎么也接触不到。
好吧,我得说是我没有勇气,你知道我是个胆小鬼。
我不敢告白,我怕会被拒绝,也怕没被拒绝,要负担起责任,然后还要……总之我是个窝囊废。
就这样,到了深秋的时候,她工作变动,要到北方的一个城市。我在火车站送别她,我第一次那样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可她的脸上却只是微笑,她伸手整了整我的衣领,然后,在那天瑟瑟的细雨中,她那丰满的嘴唇轻轻印在了我的脸颊上。
直到她转身上了列车,我才从恍惚中苏醒,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带着那样的悲伤。
于是,作为不可救药的窝囊废的我,跳上了列车。
列车关门启动,她在车厢连接处惊愕地盯着我。
“你疯了?”
“我一直想去你的那个城市旅行呢。”
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得仿佛风中的淡紫色花朵,也许是因为她穿了淡紫色的短裙的原因吧。
但那应该不是我忽然吻她的原因。我知道那有着一个更深远的原因呢。
再后来,我辞掉工作,开始了我一直梦想的撰稿人生活。于是我搬到北方那个城市,和她住在了一起。
但甜蜜的同居生活总是在开始之前的一种幻想,现实的干燥无味总是会洗得一切都褪色,就好像她那越来越干涸的嘴唇一样。
午夜的月光穿过窗棂伏在我们家窄小的床上,我用食指轻轻勾卷着她的长发。
“越来越没有光泽了呢。”她忽然说。
“什么?”
“一些珍贵的东西。”
那一刻我以为她说的是我们的爱情。于是我开始做一些我从未想过的傻事。准备烛光晚餐,用玫瑰花瓣铺满床单;穿泰迪熊人形套装去她公司送外卖给她,然后从外卖箱子里面掏出花束;忽然拉她去旅行,开几个小时的车去看海边日出……她很喜欢,很感动,当然也很埋怨我乱花钱,以及,她显得那样疲惫。
那时候我忽然想,是不是她另有所指,莫非她得了绝症?
于是我逼着她当我的面去医院检查身体,却什么异样都没有,我们为此大吵一架。
后来我明白,她只是老了,累了,想要停下来了。
我也懂得了,我追求的梦想,也许终究会成功,但却有可能失去她。
所以,我选择了她。我放弃了书写,再次走进公司,开始了普通人的生活。
于是,我们的生活开始变得好起来,房子大了起来,车子贵了起来,她的脸色也好了起来。
可那嘴唇却没有在丰满起来。
接着,我们在迈入三十岁大门之前,先迈进了婚姻的殿堂。
那天她穿着白色的婚纱,脸上画着厚厚的胭脂,却再也没有我最初见到的那样美丽。但我从她那深邃的眼瞳中,看到了深沉的东西。
就这样,我们的爱情结束了,亲情开始了。可也就是从这瞬间开始,时间如风般飞逝,一转眼,我成了父亲,再成了爷爷;而她也从美丽丰满的女人,变成了恩赐温暖的老人。
这些年里,我看到她的嘴唇一点一点枯萎,直到最后一刻,她倒在病床上,褶皱不堪的嘴唇轻轻抖着。
“如果那天我没有回头看你,你会怎么样?”
“我?我会成为一个有名的作家。”
“那我会嫁个富翁。”
我们一起笑了起来。然后我轻轻贴近她的耳边:
“但我们绝不会这样温暖幸福地度过这一生。”
然后,我轻轻亲吻她的嘴唇,在她呼吸过的最后一片空气里。
然而,那空气忽然变成风,吹拂过来,带着我熟悉的香味,然后我看到病床向后面沉下去,变成了一扇门,她的嘴唇也再次丰满起来,就好像雨季到来时已经半枯萎的树苗,迅速焕发生机。
她的眼神悄悄向我的方向滑过来,那瞳孔里我仿佛看到了深夜的大海。她伸手去按下车铃,粉色的棉质连衣裙紧紧裹上了她纤细的腰肢,整条健美的小麦色的腿就那样展示在我的面前。她再次看了看我凝滞的眼睛,露出了微笑。
我低头,看到我居然穿着公司的制服,健壮如初。我惊喜极了,泪水就这样夺眶而出。我跌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哭得好像一个孩子。
可正是这样,在我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下了车,消失在站台的人群中。
于是我重新开始了我的人生,我辞掉工作,专职写作,追求梦想。我不会再浪费我的这一生,我要成就我没能做到的一切。
但生活是残酷的。贫穷和饥饿折磨着我,几次我几乎动摇了。但想到那不是前生的前生,我再次咬牙坚持了下来。
终于,十年后,当我成为一个佝偻的满脸胡须的中年人的时候,我迎来了生活的转机,随着我的著作的发表和畅销,我成了知名人士。小说被拍成电影,散文成了年轻人睡前的必读著作,就这样我体会到了名利带给人的无限虚荣和愉悦。我开始沉浸在花花世界里,用积累下来的才华换取丰盛的生活。
中间我曾好奇去找过她,可她嫁了人,是一个比她大十岁的富翁。那天,过上富太太生活的她,穿着金色针织旗袍,坐在城郊别墅的草坪上,手上端着咖啡,微笑着看着孩子们握着蒲公英花追闹。她的神色并不劳累,经过保养的脸,也显得年轻异常,可是那嘴唇却不那么饱满。我知道为什么,但却无法说出口,也不想说出口。只是笑着转身走开,去我的名利场里继续我的生活。
再次,时光如流水,我的才华和我的黑发一起慢慢溜走。等到我老态龙钟的时候,我已经再次回到了成名前的样子。贫穷和疾病纠缠着年老的我,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
可那是哪一天?我穿着病服卧在医院的长椅上看书,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身边经过。
是的,是她,她老的样子我也那样熟悉。她穿着淡蓝色病服,孤独地坐在长椅的尽头。
忽然,阳光中她抬起头来看我,眼神那样深邃。
“我们认识吗?”她问。
“本该认识。”我这样回答,泪水奔涌而出。
她笑了起来,那样熟悉,那样美丽,那瞳孔里仿佛能看到深夜的大海。
是的,这一瞬间,背景里的医院再次退了出去,变成了公车的门。我佝偻的身子也再次直了起来。
她再次饱满的唇在公车后门的黄色灯光里闪着耀眼的光。
这是上帝给予我的最后一次选择。
车门已经打开,她走到了站台上。漆黑的长发正慢慢消失在人群。
就在车门关上的瞬间,我冲下站台,拨开人群。
我猛地抓住她的手。
她惊愕地看着我。
然后我们相视而笑。
讲故事的田宇航
2015年5月11日于韩国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