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一晃就过去了三年。
这三年中,詹森接受了纽约大学的聘请,在心理学系任教。他关掉旧金山的诊所,搬到纽约定居。
离开旧金山之后,晏华的事情就渐渐地沉寂了下来,不再有新的消息。
但是他还是常常想起她。开车经过纽约的华人街时,看见时代广场上川流不息的亚洲游客时,脑海中总是会浮现出那个外表沉默寡言,内里却又相当惊人的华人女子。他总是想起最后那天下午的情形——她用力抱紧他,抱到脊背上的脊柱都节节突出,仿佛要支破皮肤似的。还有她最后的那个手势,细弱无力的手指对着玻璃外那只雨中的蝴蝶张开来,轻轻地一挥,仿佛是在跟自己的过去作别。
严格来说,他从未真的将她当成过一个病人,更像是将她当成一个谜团,一个在他最有自信的时候,遇上的最纤细隐秘的谜团。
这些年来他总是试图忘记这个亚洲女子。这本来不应该是什么难事——他正值壮年,有教养,有钱,风度翩翩,不缺乏任何女人为之心动的条件。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让他如此难以割舍。
在他刚刚搬来纽约的时候,她母亲不知道是不是看破了他们的关系,曾经给他寄过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一个西雅图市区内的地址,希望詹森能够继续跟晏华联络,或许可以说服她回来继承她父亲的餐馆。
他不知道她母亲是否从什么地方察觉了他们之间不一般的感情——应该是有所察觉,否则她不会做出这样唐突的拜托。东方人总是这样,有些玄妙,聪明得叫人害怕,却又不露声色。
收到明信片之后,他没有回复。于是那边也就不再有消息传来。
但是事隔三年之后,他又再度找出了晏华母亲的电话,并在十一月末的一个星期五傍晚拨了过去。这个号码还是晏华情况最糟糕的时候她母亲留给他的。这么几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是否还有效。
因为正好是星期五,号码拨过去之后很久都没人回应,他才想起来星期五在中餐馆中应该是最忙碌的时候。他正想挂掉电话的时候,晏华母亲的声音终于从电话那头传来。听见他报出“罗伯特·詹森”这个名字之后,她母亲似乎有片刻愣怔,但很快回复说,现在餐馆里太忙,过一会儿再给他打过来。
他在办公室中等了半个小时,又驱车去了附近的超市,准备进行每周一次的例行采购。但是当他将车停在超市巨大的停车场中时,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什么也做不下去,于是就在车里等着她母亲的电话。
他之所以突然联系她的母亲,是因为下周有一个心理学会议在西雅图召开,他也被邀请在列。他实在忍不住,想问问她是否还在西雅图。
……他的确还想着她,忍不住想要知道她的境况。尽管他明白她避开一切逃离旧金山的原因就是毫无牵绊地重新开始。
他从自己的挎包中拿出那张会议邀请函,然后从记事本中翻出一张对折起来、显得皱巴巴的明信片,放在大腿上捋平。
明信片上那个西雅图市区内的地址依然平静地躺在纸面上,只是不知道,她是否还在那里。
他一直在停车场里等到晚上九点半,晏华的母亲才终于回电话过来。他有些尴尬地解释了自己打电话的原因,她母亲却没有露出任何异样,只是找出了晏华的新地址,在电话里给他念了两遍。詹森立刻将那个地址记在那张旧明信片上,就在那个旧地址的上方。
然后,她母亲就自然而然地说起了晏华的近况。
三年前她最后去了一次心理诊所之后,只在家里呆了几天,然后就去了西雅图。到西雅图之后,她跟家人的联系仅止于很浅的层面,她母亲只是大致感觉到她刚刚到西雅图的那段日子似乎过得比较艰难,之后找到了个不错的兼职工作,境况才有所改善。又过了几个月之后,她在那里申请到了一间很不错的艺术学校。一年半之后,开始做插画的工作,渐渐变成了一个插画师。她家人不明白插画师有多少钱可以赚,只是想当然地觉得不如继承餐馆。再说他们对于晏华离开家的原因一直觉得非常羞耻,在亲朋好友面前总是讳莫如深,不愿提起,因此也没有多问晏华工作的情况。
在电话里谈起这个的时候,她母亲很难过,一直在说:“唉,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要学什么不好,偏偏是画画。她的性格已经够古怪了,这样下去,说不定跟人交往都有问题。为什么不回来继承餐馆呢?”
詹森无言以对。他匆匆答应晏华的母亲,如果见到她一定会跟她谈谈,然后就挂掉了电话。
四天之后,他飞往西雅图。
那张记录有明信片的地址一直就攥在他手中,但是他始终没有下定决心。
几天时间转瞬即逝。眼看学术会议进展到最后一天,那个地址仍然还在他的外套口袋中。虽然他内心深处对她的惦念与日俱增,但是当初毕竟是他建议她离开一切,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现在又怎么好去打扰她呢?他跟她的过去密不可分,而他知道,对晏华而言,最好的莫过于彻底甩开过去。
他带着一种抑郁的心情参加完了所有的报告,但其实什么都没有听进去。最后一场报告由圣地亚哥大学的一位教授宣讲,此人跟他素有联系,因此邀请詹森晚上去自己家中吃晚饭。詹森答应了,但是没有什么胃口,草草吃了些东西就借口告辞。
他离开朋友家时,时间才不过晚上八点。回酒店还太早,他知道自己睡不着,索性决定开车去附近散心。按照旅游指南上的标记,附近不远处就有个湖泊,他设定好了方向,立刻朝着那边开去。
去湖泊的路并不太好找。他中途迷路,兜了个大圈,花了半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所幸湖边正是凉爽舒适的时候,詹森打开车窗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只觉得连日来的憋闷都一扫而空。
湖边还有人在钓鱼。那是一男一女,看样子都很年轻。两人应该是来露营的,一边钓鱼,一边在低声说笑。詹森本来是下意识地调开了视线,但是当那年轻女人站起身来抖落身上的面包屑时,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他竟然就在这里见到了晏华。
她穿着一件灰色的风衣,肩膀上披着块鲜艳的披肩,专心地看一个年轻的亚洲男子钓鱼,时不时地高声对他说上一两句话。詹森听不懂那是中文还是韩文,抑或是其他亚洲的语言。他只是惊讶地发现,她变得年轻开朗了许多。不再是那样低垂的眉眼,也不是拘谨刻板的打扮。她现在将头发剪到了齐脖子的位置,前面略长,后面略短,一大部分都朝右边梳理过来,蓬蓬地拢在耳后,很别致,将她原本纤细端正但是略微平淡的五官衬托得十分妩媚。那个亚裔男子看上去比她还年轻,只有二十八九岁的年纪,皮肤略略晒黑,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很精神漂亮。他似乎不常钓鱼,笨手笨脚地穿好了鱼饵,将钩子远远地甩出去,却勾住了旁边的草丛,顿时狼狈不堪。晏华哈哈大笑,跳过去帮他解鱼线,两人又争执了一会儿,才重新穿了鱼饵,将鱼钩顺利甩到水里去。钓鱼是最讲究安静的。像他们这样闹法,一定也钓不上来什么鱼,只是为了寻开心。詹森有些讶异地看着晏华。这样的她让他非常吃惊。
尽管已经设想过各种结局,他都不敢想到这样的结果:她终于安然度过了以前的伤痛,并从伤痛中迸发出了新的生命,稳妥而鲜艳地绽放着。
但她是如何过来的,又经历了多少艰难,他几乎无法想象。
他久久注视着她。她帮那个青年整理好鱼线上岸时,终于看见了他的身影,微微一愣。
他们彼此都没有说话。过了几秒之后,她冲他笑了起来,因为离得太远,他无法看清,那笑容是什么样的意味。
但是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詹森朝晏华注目片刻,微笑着转身离开。
这真的是他所能期盼的最好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