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以来天没下过一滴雨，浩瀚的洞庭湖只剩下很狭窄河道，大面积的沙洲裸露出来。河滩堆砌着一捆捆高高的芦秆堆，卡车开始来往穿梭运送。由于张家二兄弟对芦苇滩熟悉，村长通知张家二兄弟去帮助守滩，张家二兄弟都年事以高，身体也不太好，两人一合计，干脆各家派一个人去。白天是梅香去那里看场子，主要是给运苇秆的师傅们烧个开水什么的，晚上张家老二自然是派二伢子蹲守公棚。中午时分，由梅香的婆婆送饭过去，然后傍晚时分回来。晚上二伢子接手后独自守到天明。芦苇收割后，滩涂出现很多的凹凸不平的水坑，涨水季节时候基本全淹没在水线下，现在都显现出来，以前这里可是候鸟的天堂，候鸟在这些水坑里叼鱼，开春就会在茅草从里孵蛋。
梅香白天就这样呆呆坐着，看着不远处的卡车装芦苇，有时候也看着天上一字排开的大雁，聆听阵阵的雁声头顶飘过。有时候二伢子白天也跑来这转悠，陪梅香说说话。梅香觉得有二伢子在一起心里很踏实，有时候听不见二伢子的摩托声，心里还有些企盼起来。这天下午，梅香刚送完水给卡车师傅们，回到公棚时，看见二伢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他手里提着一捆丝网，梅香惊讶地问道：“二伢子你啥时来的啊？”二伢子问你还有事忙吗？梅香说没啥事了。二伢子说昨天发现水坑里好多鱼，所以今天带丝网过来去粘几条鱼。他指了指很远处的滩头：“跟我一起去抓鱼去吧，给你家也弄几条回去”梅香说：“那靠近河道中心地方是沼泽软泥，很危险的呢！陷下去我可是拉你不动！”二伢子坚持着说：“没事的，我昨天在那转了一圈。还行的，小心一点就没问题。”梅香拿了个篮子跟着二伢子快步跑向河滩尽头。在一个稍大一点水潭边，二伢子发现有鱼在跳动。二伢子俯下身子观察了一会水面，确定里面有鱼后，站起身来整理丝网。湖区的丝网细如蚕丝，二伢子整理好后收在手里抓住，左手抓紧勒口绳，身体弯曲后转身挺直，一个大角度的转身抛出右手的网。二伢子力气很大，丝网被抛出一个较大圆弧，稳稳罩在水潭里。梅香笑盈盈地看着他完成着这一系列的动作。二伢子双眼紧盯着水里，慢慢地一把一把收着网，最后把网底用力拽出水面，里面还真粘上来三天活蹦乱跳的鲤鱼，但是个头都不大。梅香高兴得拍着手跳了起来，忙丢了篮子赶过来帮忙。三条鱼越挣扎身上缠绕的网丝就越多，最后就动弹不得。梅香好高兴地把鱼装进篮子后，跟着二伢子换个地方再粘几条鱼。梅香很久没在这广阔的湖州抓过鱼了，兴奋得拿着篮子向天空飞舞着，一边喊叫着一边朝湖中心跑去，二伢子就提着网兜在后面追着欢。梅香跑着跑着感觉脚下面的泥土越来越松，她不敢再往前走了。可就在这时候，前面梅香脚底一滑，踩着淤泥滑出几米远，她想站起来，可是双脚一用力，结果鞋子陷在淤泥里拔不动了。她越挣扎两脚慢慢越陷越深，一下子淤泥没过了膝盖。跟在后面的二伢子见状急了，大喊不能动，越动越陷得快。广袤荒芜的湖州上就他们两人困在那里。二伢子急中生智喊道：“快接住渔网！”梅香慌乱地说：“你行吗？”二伢子蹲下身子用右手把丝网猛地朝前抛去，梅香稳稳接住，她想用力拽拉，可是一用力自己脚还在下陷。二伢子朝她喊道：“把丝网绕过你的腰……”二伢子双手用力拽住网线固定。开始用力一把一把地往自己后拉，但是淤泥很滑，脚一用力就陷入淤泥，二伢子只得俯下身体降低身体重心趴在地上。就在这时候，突然听见远处传来“汪汪”两声狗叫，梅香家的大黑狗如黑色的闪电划过原野，一路飞奔过来。大黑狗一口咬住二伢子的裤头，瞪着血红的眼睛，嘴里喘着粗气，使劲往后拉两人。梅香着急大喊：“大黑，快拉，好样的！”梅香身体一点一点开始往上升，就这样，狗拉着二伢子的裤子，二伢子拽着网绳，网绳拖着梅香，一把一把地把她拽出了沼泽潭。两人连滚带爬逃出了湖中心的软泥地带，浑身冒汗气喘吁吁地躺在芦苇荡里。半晌二伢子惊魂未定地说：“听我爸说，当年我妈就是在这芦苇荡里消失的。”梅香头发和脸上到处都是淤泥，她对着天空瞪着两眼骂道：“二伢子你个狗日的，今天差点害死我，不过我的命也是你救的。还有我的大黑……”梅香翻过身来想抱住大黑狗，大黑狗激动地伸出舌头舔了舔梅香的脸庞，两行热泪顺着她满是淤泥的脸流了下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气温开始骤然下降，天空滚动着团团的阴云。从北方来的寒潮肆掠着大地，仿佛要摧毁这辽阔大地的一切。芦苇没有了，只剩下裸露的土地上堤干纵横，犹如一只巨大的干瘪而粗糙的手在狂风骤雨中死死抓牢着一切。路边三三两两弯着腰孓然而行的人，在冬季南方的农村基本是里外一样的阴冷潮湿，有的村民开始在堂屋用木炭烤火了。村里农户已经领到了失地补助和芦苇补助款，大多躲在家里数票子，打纸牌麻将，喝酒闲聊，有的家里开始准备杀猪熏腊肉。张国嗲身子骨很弱，这天照例起来端坐在堂屋中央的大椅子上抽着烟，不时被呛得阵阵的咳嗽，老伴在他脚边生起一盆炭火。梅香一大早喂猪打柴弄得满头是汗，这会儿正从地里刨出一担萝卜，卷起裤腿呼哧呼哧喘着气挑进灶房，就听见二伢子急匆匆地跑来喊道：“大伯，大伯！我爹怕是不行了！”张国嗲匆忙地穿衣，老伴帮着拿顶帽子给他戴上，一家人冲忙赶到张老二家。张老二躺在床上，村里的郎中正在帮着敷药。郎中说：“你家兄弟并无大碍，这天气突然变化，昨晚多喝了两口，早上出门摔了一跤。”郎中开了一大堆中药，二伢子谢过后付了药费。郎中出门嘱咐这几天要卧床休息，骨痛病多贴几付辣椒膏。张国嗲拉着老二的手说：“唉，说你早点找个伴呢，你还真倔，这大妹子走后你就咋不为自己想想呢。”张家老二说：“没事的，我比你身体好啊，别看我腿不行，割芦苇你可比不上我，我是当年的刀客。”张老二自豪地看着墙上挂着他当年锈迹斑斑的奖品，一把半米长的柴刀，上面刻的字隐约可见“青年突击手”。张国嗲说要梅香干脆白天过来帮着煮几天饭菜，打理猪舍，等你腿好了再说。张老二没有表示反对。
就这样，接下来几天里梅香帮着张老二家煮饭喂猪，二伢子上山揽猪草搬饲料。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梅香搞好饭菜，张老二吃完早早睡去，梅香正准备回家，二伢子喝了很多酒跑回来。推开门看见梅香一个人在，堂屋的炭火映出梅香红扑扑的脸蛋，毛线衣服称托出她凸起的胸脯。梅香说你爹已经睡了，你正好用摩托送我回去吧。二伢子怔怔地看着梅香，突然一把抱住梅香的腰狂吻起来。梅香惊慌地使劲推开他说：“二伢子，你敢欺负我呀？我可是你嫂子！”二伢子又扑上来抱住她说：“我早喜欢上你，你就给了我吧……”梅香被她弄得呼吸急促起来，她不知道如何是好，顺势捡起火塘边的火钳照着二伢子凑上来的脸就是一下。这一下正打着二伢子额头，鲜血流了下来。二伢子被吓着愣在那里了。梅香哭诉着说：“二伢子，我老公在外面为了家里辛苦赚钱，而我怎么能在家干这种事，没得良心你……二伢子，你个狗日的听着。你要这样对我，我就把你爹吵起来评理！”二伢子酒被梅香吓醒了一半，梅香拉开他家的门重重地一摔走了。
第二天，已经是大上午了，婆婆看见梅香眼睛红红的有些浮肿，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就快点歇歇。我去二伢子家帮忙吧！”梅香低着头切猪菜，恨恨地说：“不用去了今天，二伢子会来的！”果然不一会二伢子怏怏地跑过来，手里提着一堆年货。二伢子说：“我爹要送过来给大伯的，他病好了！”婆婆高兴地说：“好了就好，我这还准备过去看看的，哎呀！你这伢头是怎么弄的？”二伢子强装笑颜摸了一下额头上的纱布贴答到：“昨天喝酒了骑摩托摔的！不碍事呢！”婆婆留二伢子吃中饭，去地里弄些菜去了。
梅香没理睬他，低着头使劲剁着脚盆里的一大堆青饲料。二伢子慢慢弯腰溜到跟前说：“梅香，对不起喽，我是来道歉的。”梅香头也不抬做自己的事，半会她抬起头说：“要过年了，你爹也没啥事了这会儿，你去看看华子吧……”二伢子点头哈腰道：“好好好，我明天就去。”
二伢子走了，村里仿佛安静了许多，这段时间没人听见他那高亢的“收……电费”吆喝声。梅香倒是更加忙碌起来，她承担起照顾张家二兄弟责任，有时候她干脆把张家老二接到张国嗲家一起来伺候。乡里乡亲都很羡慕张家，国嗲也因有这样一位好儿媳而觉得很有面子。
不久冬天的第一场雪就纷纷扬扬洒了下来，犹如无数个白色精灵在旷野间飞扬狂舞，整个湖区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显得异常空旷。梅香有时候歇下来会独自走到村子公路旁远眺，在白皑皑的地上踩出一串串的黑色脚印。这期间也有好些在外面打工的人陆续返乡回来，看着人家大包小包的驼回家，梅香的心里充满了期盼。
老四家的老婆总是对张家人抱有敌意，平常碰到也是斜眼撇嘴，有时还故意朝地上吐口水。可是她总狠不过二伢子，看见二伢子出现就不敢耍泼。这几天她发现二伢子不在家，就经常在张家周围转悠，看见梅香出门就远远跟着。梅香有时候到村头买点小东西，她也跟着。梅香觉得她很是奇怪，不在家看紧自己老公，老盯着人家干什么。这天天气很好，婆婆跟梅香一起去张老二家后山上菜地帮着他家锄草，顺便收些菜回来。大黑狗摇晃着尾巴地跟着俩人，一下子穿到前面，一下子蹦到后面，很久没这么欢快了。在后山林子里，婆婆收菜，梅香用锄头刨地，不多久就收了一箢箕的小白菜。这时大黑狗从竹林子窜了出来，对着梅香“汪汪”吠了几声，显得非常焦躁不安。梅香看着大黑狗，大黑狗引着梅香往林子下面跑。梅香也觉得好奇，跟着它一路快步走出后山，梅香放眼望去，不觉被眼前情形惊呆了。老四媳妇用一根竹竿捅破了二伢子家的窗户，然后就从裤兜里掏出一瓶酒往里面泼洒，不一会她拿出一条毛巾来，一只手掏出打火机开始点火。梅香见此情形吓呆了，大叫起来。老四媳妇被着突然大叫吓了一大跳，转身看到梅香向她扑来，她扔掉瓶子就跑，可是大黑狗一跃而起将她扑倒在地上。梅香上去对着她就是两耳光说：“你个狗日的，你想放火！”老四媳妇将打火机扔掉叫道：“我点火了吗？我烧了他家啥东西了？”梅香愤怒地与老四媳妇扯在一起扭打起来，婆婆也赶来帮忙了，大声喊道：“来人哪，要出人命了”一下子村里来了不少人，不久村长也来了。梅香衣服被扯得棉花都露出来了，老四媳妇头发被楸掉一支。治保主任带走了老四媳妇，连同酒瓶、打火机和干毛巾。梅香气愤地说难怪这几天这婆娘老跟着我，原来是趁二伢子不在想伺机报复。后来传出消息说老四媳妇其实想烧掉那些欠条，她也不知道怎么弄清楚了那些电费欠条是放在张老二家窗户边上的黑柜子抽屉里。好在被梅香撞见没造成实际后果。老四凑了几千块钱罚款，派出所当做违反治安条例处罚后，把她给放了。这事在村里乃至镇上都传得沸沸扬扬，后来越传越离谱，说是二伢子搞了老四媳妇，还欠了人家钱不还，老四媳妇一气之下就想烧房子。
快到除夕了，芦苇荡里传出被宰的猪、羊的叫声，空气中飘荡着熏鱼、熏肉的味道，混杂着自酿的谷酒香气，在村子上空弥漫开来。二伢子回来了，但是仅他一人回来了。大包小包带回来不少东西，给老人的给孩子的，还带回来了张平在外打工赚回给梅香的钱。梅香拿着这一沓钱苦笑着，人不见踪影要钱有何用啊！晚饭时分，梅香将这种不痛快的情绪藏在心里，强装笑容弄了很丰盛的一桌酒菜，算是给二伢子接风洗尘，婆婆招呼张家俩兄弟还有二伢子一起喝着吃着。梅香不太想吃饭，简单地吃了点就抱着孩子在一旁看电视。儿伢子喝了几杯酒话多起来：“东莞那地方到处是工厂，村里在那边打工的也不少啊！反正怎么着还是比在这芦苇荡呆着强。”梅香插话道：“那你咋不过去呢！？”二伢子说道：“这不是我爹非要我呆在村里发展么！”梅香道：“华子在那里过得咋样呢？”二伢子高兴地说道：“哈，你就别担心他了，他在那可好呢，租了个屋子，里面设施齐全。每天干活也不累，收入挺高的。还有啊，你跟孩子的照片我也给带给他了。华哥看了挺高兴的呢！说将来还要让孩子在城里去读书！”梅香声音大起来：“那他过年咋都不回来看看呢？”二伢子脸色很不自然起来，连忙说：“华子哥很忙，跟别人合伙接了一个大的装修业务，过年加班可以拿三倍的薪水呢！”梅香没有出去打过工，也不知道东莞在哪里，只晓得是在离这里很远的广东。张国嗲看出了二伢子的不自然，就要老伴带梅香去哄孙子睡觉，他们男人几个还要谈点事情。婆婆抱起孙子到里屋去了，梅香道厨房去收拾去了，房间里剩下张家俩兄弟和二伢子。气氛好像突然沉闷下来，张家老二阴沉着脸不做声，二伢子又灌了一杯酒下肚，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大伯啊，您是要我说实话吧，刚才梅香在这里我不好怎么讲呢！华子哥，在那边真的是很好，就是对你有存见，不肯回来。”张国嗲生着闷气道：“这小子不要爹娘可以，可是还有老婆孩子在这啊！”二伢子难为情地答道：“这怎么讲呢，他在那租的房子里有个女的，开始呢，我也不相信，他们是工友，听说是贵州那边过去的打工妹，那女的在一家电子产品厂打工。每天两人双双对对出门上班，晚上回来做饭，睡在一起了。”张国嗲一听这话，人都竖起来了，眼睛瞪圆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二伢子哭丧着脸说：“我亲眼见的，他们俩在外面还请我吃了一顿饭。这一路啊，我可真的不知道回来怎么讲呢！”张国嗲脸色铁青，气得嘴巴哆嗦，半晌说了句：“这个畜生伢子！”张家老二开始讲话了：“其实他在外面混得好，确实是好事一桩，只是我们张家有点对不起梅香……”张国嗲叹了口气道：“就是这个哦，叫我怎么开口跟梅香讲！这媳妇当年可是我看中的，你看这么些年，里里外外全都是靠她。要不这个家早完蛋了……”张家老二想了一会说：“我觉得不能告诉梅香，怎么都是我们对不住人家的事！”二伢子插话说道：“不讲实话，那岂不是更对不起人家喽！”张国嗲一直是叹气，抹了一把老泪叹道：“现在是伢子对不起人家，瞒下去的话，那就是老子也对不起人家了啊！可这样的事怎么好开口对她讲？！”
这时，梅香推门走了进来。她一边麻利地收拾桌上的碗筷，一边非常平静地笑着说道：“你们说的，刚才我都听见了。我没得事的，华子有出息是好事，男人在外有人照顾我放心呢！你一样是我的爹……”屋里人都怔怔地坐在那里发呆，看着梅香进进出出收拾东西，没人说得出话来。
夜深了，明天就是大年三十，窗外有住户开始放炮竹了，彩珠筒像一串串的花束绽开在漆黑的夜空，远处隐约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梅香的房间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她的嚎啕大哭声划破了漫漫长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