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小便宜和谋取利益的人,彼此心灵是相通的。他们会让共同的利益使他们或者联合在一起,或者成为仇敌……
老妻把手由P先生鼻子底下拿开说:“……还有气儿呢!”
“哇!”地一声,房内哗然了。是些跳跃着的思想。这些思想有明朗的,有灰暗的,有半明半暗的,有的像天空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各种心思聚集到这间书房里来,正在交叉、碰撞。
有人说,“思想的声音最可怕!”那是因为思想光有颜色,听不到声音。一旦思想发出声音来,谁也不知道他所面对的事态会怎么样?不过每种思想可都透着不同的颜色——赤、橙、红、绿、青、蓝、紫。只要能辨出某种思想的颜色,就会体味到人间冷、暖、心寒或让你浑身战栗!思想是依附形象存在的。P先生看不到房里的形象,却能感受到——就是这样一些思想,在他这间书房兼卧室的小屋里腾飞、跳跃乃至躲避。如果说从前P先生所感受到的一些造访、坐客者思想都是大红、大紫;那么自打退休后,除P先生一个人孤独的看书、写作外,再就很少有其余思想会聚到这间书房中来了。门庭冷落鞍马稀,即使偶而也会有一、两位登门者,他们的思想也是残淡不明的,P先生很难辨明出那是何种颜色!这又有什么关系呢?P先生本来就不喜欢烘云托月那类思想,何况他既不是云也不是月,那类思想的色彩有多鲜艳也都是假的。因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有的大起大落,有的平平庸庸……P先生感到他是平庸之辈,几乎就无人知道他的存在。可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他濒临死亡的时候突然火起来了。简直就成了个明星。全城上、下炒的沸沸扬扬……
“知道吗?世界又出现个新病例——桃花癌,长在思想上的。”
“思想……怎么会长癌?”
“由于思想原先就是桃色的,等人一上了年纪,那桃色就会在思想里凝结成癌瘤——一枝桃花状。”
“可是……那思想谁又见着过呀?”
“我就见过。那年我亲眼看过一回处决死刑犯。只听枪声一响,脑瓜儿立刻开了瓢,接着里面的思想便冒出来了,就像缭绕的云雾,盘缠在被处决者周围,久久不肯散去……”
“这么说是云雾缭绕着一枝桃花喽?”
“噢,这可是种时代病啊!不是一般人能得上的,不知患者是什么人啊?”
“是P先生——我的朋友。”
“噢,怪不得哩……”
人们每每谈起这些来时,都以曾跟P先生有过一面相识为荣,如果这时谁在病榻前见过P先生,那就会像手捧某个明星的签名一样的荣耀。这么一来,各种各样的——稀奇古怪的——挂着不同颜色的思想就开始挤进这间书房里来。有的是早已经疏远了的旧相识;有的是一直都对立的早年的同事;有的是连名字都忘怯了的某位故人……甚至有的压根儿就不认识他的,现在也慕名前来……这,不是出于好奇;大概也是为增长一回见识吧!
不久前的一天,兽医刚刚从他家离开,房门紧接着就又被敲响了,“咣!咣!咣!”震天价敲门声,一阵比一阵激烈。每响一声,都像一发炸弹冲着P先生头部劈来。他的头部开始隐隐作痛起来……正当他头痛欲裂时,老妻打开了房门——面前出现个疯子。他,披头散发,满脸漆黑,一对亮晶晶老鼠般小眼睛。老妻不由惊骇万分,还未来得及做出反映,他一步就跨进门内。“呵,我是来看P先生的……他向老妻招呼了一声,就用手一指旁边屋门说,“P先生是在这屋吧?”尔后也未等老妻回答,推开屋门就直接进了书房。
“这跟普通临终欲死的人也没啥区别呀?”这是种奇异声音。P先生对这声音很陌生,像从未见过这人。但是,P先生在他头部的剧烈疼痛中却感觉出来——这人的思想是阴冷灰暗的。于是他咬紧牙关,尽力缓冲一下难忍的疼痛,想辨别出这位来者思想上涂抹的颜色时,不觉他合闭着的眼皮儿被手指给扒开了。一只眼睛被扒开,又合上;再扒开另一只……噢?这——怎回事?P先生拚尽全身力气在驱赶着袭上头来的剧烈疼痛。
这时,老妻方才反映过来,“这……我怎让个疯子进到老头儿屋里去了呢?”虽然心里害怕,这时也不得不慌张张急忙冲向书房。她刚到门口,就见那人的脏兮兮两根手指扒开P先生眼睛正在看呢!于是她没好声的冲他喝斥一句:“你干什么!”那人冷丁把手收回,转过身来对怒气冲冲的老妻说:“瞳仁儿都散了。这人已经不行了,快送火葬场吧!”老妻见他说话不像是个疯子,就指问道,“你是干什么的?”她说这话时,明显的声音颤抖,浑身好像直打哆嗦。
“火葬场的火化工。”那人说,“我……这是上门服务!”
“什么?你……你……”老妻一听又气又急,一股恼怒的烈火立刻打心中升起来了。她下边的话还没等说,那人赶紧又解释说,“火葬场是越来越不景气了,再不改变经营方式,我们就都得下岗。所以……”
“所以你就……”老妻气急败坏的说,“我们可不喜欢这种事情的上门服务。你走吧!”老妻说着就往外轰赶他走,“去吧!去吧!啊?”他被她一把推出了书房,再想说什么已经没机会了,因为老妻回手就把书房门关闭上。
那人眼望着关闭上的书房,又看了看老妻,一句话也没说就沮丧的转过身去。老妻看他失落落的样子,不禁情绪平稳下来,“哎?门在这边……”她指引他走出房门时,还像很感叹地说了句,“唉!这年头儿干啥也不容易呀?”那人闷声无语,脏兮兮的脸上挂满了失落、懊丧、绝望的正欲推开楼门就此离去……突然,老妻在他身后态度温和的说了一句,“要不?你再到旁人家去看看……”于是那人不禁站下来了。少顷回过身对老妻说:“我实话跟你们说了吧,旁人家也没P先生这么大名声呀?我们就是要打造出个名牌,才慕名到这儿来的!知道吗?当听说P先生患了桃花癌,我想这回我能为名人服务的机会总算来了。只要P先生是经我手火化的,以后看谁还敢小瞅我?”他的一番话让老妻无理由的感到无奈,半晌才轻声说了句,“可我家老先生他……他现在还没有死呀?总不能人还带着那口气儿就火化吧?”
“要不……”那人稍一思索就说:“要不这样吧——我给你打八折,先把费用交了。等人咽了气儿我再来取走——火化。”
“八折呀?”老妻稍稍犹豫一下,便冲书房那边努了下嘴,然后悄声说,“走——咱们到门外边去,商量商量再说……啊?”接着楼门“吱嘠——”一声开了;又轻轻“哐当!”地一声关上。
P先生感觉到——老妻是跟那人去了居室外商量什么去了。他一怒之下,便驱退了头部的疼痛。“听说八折……她,她准是又看便宜了。可是我就不咽这口气儿!”于是他想利用他现在仅剩下的一点生命资源,朝着更深层面开掘,或许就能找回他思想里丢失的那个女人吧?是的!一定是的!啊,真实的生命,一颗金子般的美丽心灵……想到这儿,他心域不禁开阔起来,尤如辽阔无边的大海,虽然刚才那人带来思想如此阴冷、灰暗,但他这时在心域里却亮起一座座灯塔,照耀着他生命航道敞敞亮亮……对于即将离开人世这样无可逆转的一种事实,似乎与他无关,像是旁人的事情。他想他在新开发的领域中,可以行走自如;可以思绪翩翩;可以用根绒绳把时光串起来,套在脖胫做饰物;可以……哦!大千世界的七彩人生,姹紫嫣红的秘密花园。他感到他的思想还活蹦乱跳的,呈粉红色,像只美丽蝴蝶腾飞于大千世界,戏游这奇彩人生之间。
然而在居室门外边——老妻跟那人成交了。打五折,先付款,只要P先生一口气儿没上来,她就马上打电话通知那人接手火化。这不?不知老妻什么时候打过去的电话?也不知电话里怎么说的?或许是那人已经等不及了吧?现在就来了。他还是蓬头垢面,脏兮兮的,一对儿亮晶晶小鼠眼……不过P先生感觉到他这次来,思想是火红颜色,热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