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一切变化,一切魅力,
一切美都是由光明和阴影构成
的。
P先生的泪水,继续沿他闭合着的两眼睫毛渗出来……一点一点的。她用手绢在他脸上轻轻擦拭了一下。可是手绢刚一拿开,泪水就渗出来,紧接着脸又敷湿了。就像冬季暖气包出现个沙眼,除非把渗水那片暖气卸掉,再换一片新的,除此则别无办法。她想,现在就把溢泪的——他的这双眼睛卸掉,或换上新的;或经修理后重新再装上去……这样,就像不关闸便卸掉有沙眼的那片暖气,末了整幢楼房所有暖气里面的水,会不会由卸掉暖气的出口全淌进一个房间里去呢?当然,如果淌泪的这双眼睛也像楼内暖气装置有闸的话,那么只要把闸关掉或许就能止住泪水继续向外渗出了。可是这闸又在哪儿呢?她不怀疑大夫的能耐,只要把他现在情形告诉大夫,就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或关闭掉连接两眼泪线的闸门;或把他正往外面渗泪的两只眼的眼珠儿卸掉;或……啊!不,不,不能再折魔他了。虽说****灌药可替代他的嘴,但那也太残酷了。现在他两眼还继续不断的往外淌泪,或许就是****灌药时郁积下来的痛苦,由于当时痛苦达到极限——处于难忍难熬一种僵固状态,一旦松弛下来便形成一股股泪水向外倾泄……唉!哭吧,哭吧,哭出来兴许会好受些的。于是她冲着病榻上——P先生仰卧着的头上俯下身子,脸对着脸,用手绢在他眼脸又轻轻擦拭了一下,然而她拿手绢的手并没有移开,就在他眼前那么举着,等泪水敷湿的眼脸擦干后,紧接泪水由他紧闭着两眼睫毛下又渗出来了,于是她就用手绢轻轻地再擦一下。就这样,见眼泪由睫毛下一渗出来就用手绢给轻轻擦去;擦去了,又渗出来……她像在看住水缸上的一个小小漏洞,竟那么耐心的守护着。守护着沟壑纵横的那张苍老的脸;守护着他紧闭着的两眼睫毛下面渗出来的泪水;守护着……少顷,她用舌尖轻轻舔了舔手绢刚擦下的泪迹——苦涩涩的,有股异味儿。“噢?他流出的眼泪怎这样苦啊?”不觉一股女性柔情回归到她的身上,她心里边像是有点酸楚!
这种女性柔情,不知何时由她身上离去的,或许就从未在她身上驻足过。然而这却又像她身上的一种存在。不然怎会感觉到呢?如果说草原清水池边她曾有过这种柔情,那是女孩儿一种性的觉醒;如果说洞房夜她曾柔情似水,那是一种爱的焦渴;如果说她对某个不相识的男性曾温情脉脉过,那是她****的放逐;如果说……哦!现在回到她身上来的都不是这些。在她的感觉里,好像很原始的一种情结浮现她心灵层面上来。如果人和某些动物同宗的话,那么猴子、猩猩、狐、鹿……或许都有现在她所生发起的这种感觉吧?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啊!鸟有林,鸡有窝,就是狐、狼还有属于它们自己的洞穴呢!这都是某些动物会感觉到的。那么人……噢,人对家的概念已经淡薄了。一个人只要大家,不要小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形成的这样一种理念?她曾迷恋过社会上流传过的这个口号,也曾把这一口号做为美德去张扬过。而现在回到她感觉里来的却是那种温暖的小家,这种感觉体现在同祖同宗其他某些动物身上不知会怎样?但体现在这位已年迈的老女人身上,却焕发出少有的一种女性柔情。如果说人的这种感情生来俱在的话,那么像她现在心里燃烧起来的——这种家的温暖感觉,好像只在她有小木人儿的时候才出现过。由于中央军那个小官说把小木人儿送给她做女婿的,于是她就把小木人儿想象成一些她所喜欢的男性,——时而想象成二伯家“烧香”顾的那个小“单鼓”;时而想象成戏台上的那个她喜欢的小丑;时而想象成……噢,对了,她想象最多的还是每天都由屯头路过的——东头大院儿那个小猪倌。在她心里,小木人儿是活生生的——是她幼小心灵里的寄托。一旦她妈带她出门去住亲戚,不过两天她准会哭着闹着要回家,因为家里有人等着她,那就是小木人儿。一种家的温暖感觉在她心里……然而这种感觉就象羽毛渐丰的一只雏燕,自小木人儿丢失后,放飞去的雏燕就再也没回来过。这种家的温暖感觉,是让孀居的妈妈由她心灵上抹去的。那个时候居家度日,村子里都有“屯大爷”之说。她不知道她妈算不算是“屯大爷”?但总感觉到屯子里一些女人围着她妈转悠;一些男人又像是很怕她妈……不知不觉的她也像屯子里一些人一样,对她妈开始畏惧起来了。噢,孀居是女人身上一把利剑,谁见谁都要敬畏几分的呀!后来上小学时,老师叫孩子们都说说自己未来的理想。“长大想做什么?”老师这样对学生们一个个的问。学生一个个的都做了回答——有的说长大当老师;有的说做工人;也有的说做大官;还有的说……当问到她时,她几乎未加任何思索的回答说做寡妇!
小木人儿呀!小木人儿……她俯在他头上,用手绢轻轻擦拭他脸上的泪痕。手绢慢慢在那张脸上移动——眼角下,鼻梁旁,唇髭间,嘴丫,下巴颏儿……真像擦拭一件经久不见的珍贵器物。这不?她擦拭时是那么投入,那么耐心,又那么精细……饱蘸着她浓浓柔情。
他眼睛是紧闭着的,无法分辨当年那种眉眼了。岁月流逝,时光洗刷,雕琢留下的刀痕已变成一条条沟壑附在他脸上,里面积淀起岁月尘埃。这是上个世纪初的工艺。大概技艺有些拙劣原故吧?看那上部,雕琢时把他额头留大了些,宽了些,所以才成现在的大半拉脑袋秃顶,晶光锃亮;再看这下部——雕琢时留长了些,有点凸起,就显得他的下巴大了一些。在下巴颏儿上还有块疤,好在埋进了拉拉碴碴一堆胡子里,不然准会人见人说雕刻时所用质料不佳!噢,对了,属这鼻子和嘴雕的最好。——通天鼻,不大不小的嘴恰到好处。人称口、眼、鼻为三彩,唉!可惜这双眼睛却一直都这么闭着,还不断顺眼睫毛汩汩冒泪……
她用手绢在这张脸上擦拭着。轻轻地,轻轻地……一股股感情在这张沧凉的老脸上面流淌。这时,与其说被埋葬了几十年的一个小木人儿复活了,莫如说是一个被埋葬掉几十年的少女复活了。她用手绢在他额头轻轻擦拭一把后,不禁发现非但没能擦净,并污浊一片,就连那深深的皱纹都摸糊不清了。她知道,这是额头上沟沟壑壑里积起的经年污垢,现在由于用手绢擦拭敷在面颊的泪水,那些经年的污垢才湿乎乎显现出来。于是她就用指甲把污垢从皱纹里面刮出来,一点儿一点儿的……一堆污垢被刮到额头一侧,还没来得及擦掉,就顺着耳丫滑落下去了。岁月留下来的污垢,滑落时沾到他一侧的脖颈儿上。啊!这正是她妈偷着亲吻的那个地方,由于当时使劲大了些,就把口水淌在他脖颈儿上,这才留下来今天的岁月污垢!她脑海里不合时宜地闪过那个雾茫茫的早晨——那支在雾茫茫中悄然离去的队伍——雾茫茫远处的寺庙响起一阵如哭如诉的钟声。
他眼泪住了。她像是方才发现他合闭的两眼睫毛有些秃了,稀了……干涩涩的。以前可不是这样,两眼睫毛长长的,黑黑的,再配上他的那对儿眸子……唉,过去了!过去了!永远都过去了!她现在的感觉,好像不是她在守望着他,而是他守望着她。如果他的这口气一断,那么在这套房里她就会孤伶伶一个人了。在她这一生中,她似乎方才懂得珍惜他这仅剩的一点点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