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厌恶在阅读着自己的一
生。我在颤抖，我在诅咒……（1）
路上没有车辆，没有行人，没有平日那种喧嚣声；路两侧也没有商家、店铺和什么建筑，只是左、右两面土壁向前延伸……他好像走在了一条隧道里。然而这条隧道有点特别，里面没有照明，但不黑暗。就象黄昏时分走在一条无人的乡间小道上，抬头就可望到灰蒙蒙的苍穹。
在这样一条隧道上，他走没有多远就见前边的一位老太太。花白头发，由于常年操劳，腰有点弯，怀抱一捆柴，像是发现了他，但没回头。在他前面，相距不远趔趔趄趄朝前走着……这是他熟悉的身影，一小就印在心里的。他看到她现在这种艰难样子，一种刻骨铭心的愧疚感不禁唤醒他沉睡久远了的亲暖情怀，于是他像个孩子似的在后边急呼了一声——妈！
妈怕是生气了，他仿佛看到了在那张温暖、慈祥的脸上，这时挂了层寒霜。他知道，妈妈一生气就不愿再理他，一句话都没有，只顾做着自己手里的活计。既使再怎样恼怒，有话也只能默默的在心里嘀咕：
“为啥我喜欢，你偏不喜欢？都成我们家的人了，硬是让你给离弃了！”
“唉，作孽呀！作孽……”
“……”
现在正是这样，老人家怀抱着一捆柴，听到他呼唤声连头也没回，她就像背后有双眼睛时刻都看着他。他脚步加快，她就加快；他脚步放慢，她就放慢。无论他在后面怎样加快脚步，总也赶不上去，并且始终都拉他那段一定的距离。他心里愧疚，难受……急的都快要哭了。——不知怎样才能挽回妈妈对他的原谅。
这时，他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走出了这条隧道？——好像就在隧道的头上，有个农村那种搭建起来的灶台，上面像是按了口八印的大铁锅。他恍恍惚惚感到妈妈就坐在和灶台相连的一铺火炕上。不过他仍然恍恍惚惚，是不是火炕并不敢确认。他好像就坐在妈妈对面的一个木凳上，看着妈妈的花白头发，看着妈妈稍弯下去的腰，看着妈妈疲倦的然而慈祥的面容，看着……噢！他不忍心痛了。突然他带着哭音说：“妈——我是您的儿子呀！您怎就不认识我了？”
妈妈面容总是慈祥的，就是她忍受多大的痛苦时，看到自己孩子的时候也还是那么慈祥。可是现在他感觉出来，妈妈的慈祥的脸上却是冷冷的。宛若寒霜一次次由那张脸上打过。这时她像是要用全身的热力去暖化过来，然而热力早已耗尽，全倾注到儿孙们身上去了。最后她只得冷冷地对他说，“我儿子可没你这么大岁数！”
他几乎就噎住了。是啊，他似乎方才感到他已年过八旬，早都成了祖父。可是……可是他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妈妈，我知道您为儿孙们默默耗尽了一生，无怨无悔。可是我……我的岁月，我的时光没分给您一分一秒，没尽过一点点做儿子的责任，无情岁月就把我推向了晚年。这一辈子……妈妈，您给予儿子的——那是不含任何功利意味儿的一种伟大的母爱。默默的付出，却不求回报。从您身上让我看到了母爱是那么真诚、无私。无论我这一生有多么龌龊，别人是多么的看不起我，甚至直指脊梁骂我卑鄙、下流……可是只有您——妈妈，从未有嫌弃过我，照样疼我、爱我，给以我母亲的温暖和抚慰。实在对不起，妈妈，是我让您伤心，让您失望，让您替儿忍受耻辱，让您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让您为我……他有话说不出来，哽咽在喉。还能说什么呢？这时，他只有那颗快要停止了跳动的心，还在冲着妈妈忏悔的微弱博动着。
是的！童年经历一旦决定了人生宿命，以后想做任何改变都是徒劳无益的了。妈妈一生不求富贵，不求荣华……一生苦心经营的就是要有个温暖的家，可是这却被他打碎了。他毁了妈妈营造起的家庭情感，毁了世代沿袭下来的伦理，毁了……
怀着厌恶我在阅读着自己的一生
我在颤抖，我在诅咒……
啊！不觉他眼前一黑——房倒屋塌，一场特大地震立刻闯进了他的脑海。在无法抗拒的大自然面前，他感到了人间无比亲暖。这时无论你爱的、不爱的；有恩有怨的、有仇有恨的……只要余生相聚，就是一种慰藉和温暖。他决定把离弃的前妻接回来，以抚慰妈妈这颗受伤了的心。
他摇摇晃晃，栽栽歪歪的……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前妻娘家的。他有点畏惧，未敢直接走进房里面去，而是站在窗外，窗户这时全都大敞着。窗内屋里全是前妻家里一些老爷们儿，有的栽歪在炕上；有的靠墙站在地下；女人们都在里间房里没有露面。他们好像都知道了他此番的来意。他知道她家里人希望他能这样，回心转意，把前妻接回去。但谁也没有说话，既未把他让到屋里；也未骂他立即滚开，一个个都怯生生的面对着他。站立窗外的他这时尴尬、窘迫……似乎有点无地自容的味道。一晃好像看到前妻躲在里间屋的门后，她大概是在倾听，这时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不知怎么说，都该说些什么……只有他的心灵在哭泣。
附近好像有一些人似的。听声音尤如战场上下来的一些英雄，个个都振振有词……可是，他这时只有对妈妈的歉疚、却不知附近的声音都是说的些什么？不过从妈妈脸上的变化可感到，这样的一些声音她已经听腻了，听烦了，听累了，像是很闹心。
这时，妈妈似乎看出他心里边很难受。就说，“去吧，他们都在等着你呐。”就像小时候在妈妈跟前犯了错，他正等着接受妈妈责骂时，附近便传来孩子们玩耍的吵闹声，这时妈妈还未来得及斥责就会说，“去吧，他们在等着你呐。”尽管妈妈火气还没有消。
注：（1）十九世纪俄罗斯作家普希金《回忆》一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