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我已满心虚妄,却停不下来,不知如何收,也不知如何进,只凭当下事物刺激出的本能行事。我不觉得对不起她,我只是恼了我自己,但却也在看她的失落时生出一种诡秘难测的快意。其实每个人的陷落里,未尝不是一颗心的惊惶,在风声鹤唳里被惊扰以为万军压境。若那人是境外之人,无论多少冷漠眼色我都能淡看,但杨百,她不同,因为我把她当作友人,她身上的动作的确能牵动我。当我发觉她的真心并非她想让我所见的那般面貌时,才会蓦然惊慌,继而要慌不择路地要建起自己的城墙。
可到底,在人与人之间的种种暗昧难测里周旋即使可以看似如鱼得水,我却会眼看着自己的心越来越陷落。人前的繁华似锦四处逢源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可是我体内本有的戾气在我的心境里失控时,我才察觉这条似是可以眼见的争夺的明路只会带我到更深的绝境里去,最终变成一潭死水还以为自己是如鱼争得了湖泊。
那日傍晚,我与她上街时,又发觉她是平静的。这种忍耐后的平静才真正让我觉得我与她是远的。就像我于自己的动荡之后未曾在她面前现出一丝一毫一样,她也独自走过了自己的那条路。我们即使并肩走在街上,面容明亮无恙,可在很深很深的那一处,我们是远的。我其实早就知道,心知道,但脑海不愿。可最终却还是在沉默了认出了自己的所愿与他人的确背道而驰。那天我和她一起时,去了人民路上的一家书店。万物失度,但阅读能压住我的戾气。架上一排木心的书,粗粗浏览过去,却只在望见《素履之往》这书封上的四字时觉得就是这一本。素履之往,其心朗朗。素履之往,独行愿也。
那晚我躺在床上凝神看书,木心的语句要慢慢想,想着想着觉得是,又一眼望回去,觉得还有个别处可去。看书的时候,拿着手机放莫扎特的回旋曲。这些都是对于情感的表达有种精妙掌控的东西,特别是莫扎特,仿佛每一个音符落下都刚好敲在了那个几乎是隐而不现却最又本质的格局上,有那种属于天才的精准明确。我无天分,要想明白一点两点,总用尽力气,在他们设下的迷宫里用尽力气,才能渐渐消了在自己迷惘里慌不择路去冲撞的癫狂和戾气。每每如是。
第二天,我们去了双廊洱海看冬瓜。其实我尚想再见他一面,那个那天在夕阳里站在窗边的人,我想看看他又会变成一个怎样的模样。初到时,一个客栈里的女孩远远看着我们就大声说:“啊,是你们,你们怎么来了!冬瓜都想你们了!”她话说得那么好,可我却又在真的很想信“冬瓜的确思念我们”和“冬瓜怎会晓得思念”里徘徊思量,最终却是认了她半真半假的情意,毕竟我还是挺喜欢这个女孩子的,她的周身有种温软的喜气。像是“发好的白面上,印上一个红点”那般转折曲弯里传达出的喜气。
我们已不住在这里了,与这里的人也算不得是熟识朋友,逗了一会儿狗后,杨百坐在大厅里看书,我觉无事的尴尬,跟她打了声招呼便又一个人去了洱海边。今天的洱海就只是洱海而已,浪花打在石头上,水鸟在灰色的云里掠过,潮声和人声都变成了灰白的素色。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写景如此方为不隔”,可我却是“潮中听海落,回眼望人声”般心隔景也隔。一个人吹风,无清明心绪相伴,终究还是觉得了一种“独自”的突兀,起身回往客栈,准备走。
进了客栈门时,看见他在与另一个人打桌球。我走过桌旁时,坐在另一边的一个女孩子指着我说“这个妹子买就我也买。”这应该是玩桌球里的某一种方式吧,我没太听清她到底讲了什么。其实在那个片刻,我心里有点惊颤,我几乎从未与他说过多余的话,但心里又实在是转了他太多种的面目,在这种惊颤里我以一种全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样的眼神望了他们一眼,这一眼于我来说只是,在不知所措里总算不是毫无反应那般失礼。
我走过他们与杨百打了声招呼,逗了会狗后,又再无他事,便站在石阶上看他。那天他穿的是一件白色的针织衫,裤子应该是那条藏青色的布裤。他俯身瞄准时,我看见他撑着球杆虎口张开的手,本来男人的手总是他们身上最有强烈意味的一部分,可今天,我望住他的手,心里竟然有种泠泠的冷静。他的手在我眼里也就只是手了,所有强烈气息一并褪去,而他,也就只是个穿白衫和藏青色裤子的人。好像我心里他所有的面貌忽然都得到了一种清算,他也就突然变成了与我无关的他。心里有关于他的那些气息渐渐变成了一种灰白的渐淡的素色,就像我今天看的洱海。
我与杨百准备要离开客栈,我在经过他们身边时望着地面咬字清晰不急不缓地轻声说了句“再见”,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但那声再见在我心里颤了几回后,却又好似跟着我行了一路回到了大理。
搭车到达大理古城,天开始下雨,我和杨百都没带伞。在古城里疾步而行,她一直走在我前面,我们没说一句话。我在身后看着她陷落在人潮里的背影,觉得实在难以再耐住这种疏离隔阂,便一回身进了街边的店铺,然后一个人坐着等雨停。她到了“五四公社”后打电话来,我不想多言,也不愿任由这种不知何处起的不满愤恨随意窜动,便只跟她说:“我自己回吧,我等一会儿雨停自己回去。”
雨渐渐小了一点时,我一个人走在大理街头。迎着吹到脸上来的的雨点,疾行快步,仿佛赶着要去赴谁的约。也许只有这样,似乎才可以把失落的惊惶全都掩去。
到了五四公社后,我在雨水滴答里走过树下的楼梯,脖子处有隐隐的冰凉。看见杨百坐在门前的沙发上时,心里竟也生出我望着那只手时那般泠泠的冷静,像脖子处滴的水,但这种冷静里又有种冰冷坚硬的克制。神色平静地跟她打过招呼后,我坐在二楼木廊上看书,再不发一言。可在这种压制的沉默里,心里反而似有起伏难以平定,似满脑海乱如麻的情绪终要倾泻而出一般难以负荷。我合上书,到床头拿起日记本,趴在木廊的栏杆下一口气写下四页。在那个时分我并不清醒也不自知,只一味地交付,所有迷惘的躁动的混乱的虽明知不是真实,也还是全都一股脑倾泻出去。最终临了了,却觉心里有种被哄骗住的平静。从即将要丢弃的白玫瑰里选出一朵尚算完整的,扯下花瓣夹在这几页纸里。合上后,觉得还未真正完结。再翻开来,把那几片花瓣捧在手里,在“是”“不是”里一片一片放回去。最后一片置在手心里时,得到一个静静的“是”。我把它放回去,再轻轻扶平纸页里每一片花瓣的折痕,吸口气把本子合上,觉得也许这才算是,尚好。
第二日清早我和杨百就上了大理去往昆明的大巴,那日下午五点多的火车票回家乡。我总记得路途中似是下了一场大雨,可细细回想起来又觉得那是的天地没有过那样的面貌。也许是因为总记得有人说,路上堵了将近半天的车是因为前方有泥石流造成的道路塌方。
刚开始被堵在路上的时候,我想起火车可能又会错过却也无太多思虑。及至下午两三点,车上的那些外国游客全都开始打电话改机票时,我想起来我们可能也要着手安排了,便发短信叫朋友退掉我们的火车票,并帮忙订两张明早飞长沙的机票。安排好后再看堵在路上难以行进的车流,竟生出种无事不妥的清净和安宁,仿佛天地在此处有了片刻塌陷,而我们只要披起毯子睡上一觉,便与外面的世界再无半分瓜葛。
到达昆明时,已将近下午五点,火车应该是正好徐徐开走。我和杨百拖着大箱子在车站外被旅店和黑车的拉客人缠上了,最后当着众人的面打电话给朋友说住到昆明她家里去才得以在他们的包围中脱身。走到略为清静的一处时,再发了短信给朋友说明当时的情况,便开始站在街边浏览酒店预定的网页,最终订下了离机场较近,且能送机的一家。
我坐在出租车上时,看窗外的昆明从我眼里掠过,在缱绻的疲倦里竟觉出一点崭新,是心,是心里有那种似是洗净前尘般的崭新。我与杨百在酒店前台确认订房时彼此之间的笑闹,也仿佛两人之间已全无挂碍。可也许也是我恍然记错。但毕竟,在颠簸流离后歇于暖色灯光和厚实地毯的包围中,一切都可有片刻的宽心。
杨百早在几天前就已开始想回家,也许旅途终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这种挫败和灰暗就如同我在十三四岁时独自去往陌生的城市,在夜色里立在街边看来往人群,觉得了这个世界的失落是属于所有人的。旅行本就没有清净无尘的性质,它只是将人从身外事的煎熬中送到心中事的试炼场。是自我心性的一次较量。
第二日将近黎明,我们在未尽的夜色里扑向远处机场明灭的灯火。机场里有很多因昨天天气原因滞留的旅客,这种气味陈杂的疲惫令我想起我们来时的广州火车站。飞机起飞时,已渐渐天明。我在飞机进入平稳飞行时看了一眼杨百转过头来的笑容,继而在轰鸣声中渐渐沉入睡眠。也许云朵从我们身边掠过,在万米高空,即使是带着心事行进的梦境也总是多了呼啸的风声。
也许终究,所有尘埃都会落到泥土里去,天地会有一片明净。人间万事风吹尽。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