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乖走进家时，叔叔和婶婶正坐在餐桌边，桌上堆满了票据一类的账薄，“再有两个月，我们就可以带李达去欧洲旅游了。”叔叔眉开眼笑，“这个月的营收创下最高纪录，你很快就可以驾驶那辆你看中已久的奔驰mini车。”随之而起婶婶的笑声如她说话声一样尖厉，下巴上的肥肉颤抖不止。
他们的笑容象冻酸奶一样停在脸上，当他们看到李乖进来。
“看看这是谁回来了。”叔叔喃喃道，“快来瞧瞧。”
透过对面窗户玻璃上的反光，李乖看到了他平生所见自己最为糟糕的样子。头发散乱，五官分明的脸上一对苍白的眼睛空洞无光，汗津津的运动背心紧贴胸口，全身上下沾满暗黑血迹、泥巴以及说不清楚的脏物。“我……我在……踢足球。”他不确定地道。
“多么完美的借口。”叔叔对婶婶说，“我们的侄子总有办法让自己与众不同。”叔叔循规蹈矩，就连穿着打扮也有严格的规定。整齐洁整的打扮是他一贯要求，如今，李达传承了他的风格，只是这个侄子，象永远不会开窍的榆木疙瘩，从来没有善待过一次衣服。而这一次，更让他大跌眼镜。“看来我们的家规遇到了严重挑战。”婶婶在一旁附和。“请问你能否把身上的行头脱下再进去，我可不想地板有什么损失。”
李乖把自己脱得只剩一条内裤，踮着脚尖向储藏室走去。他筋疲力尽，不想掀起一番争吵，唯一能做的，就是顺从大人的意思，力其所能把愤怒的导火线掐灭。可是他的叔叔没有轻易放过他，多肉的胸膛挡住他的去路。“臭小子，这个暑假就准备这样浑浑噩噩过吗？”叔叔的眼睛里喷着火，想要把他吞没。
李乖眼睛望着叔叔略显塌陷的鼻子，心里想着叔叔准备唱哪一出。叔叔总是这样，当他打算惩罚李乖时，照例来阵棒喝，不是指责他在外惹是生非，就是痛骂他的举止行为不合规矩。一阵狂骂过后，惩罚方法应运而生，要么一个月不准看电视，要么一个星期不能吃晚饭。
叔叔的愤怒还在继续：“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你就不能象你弟弟李达一样，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没事看看书，玩玩游戏？一天到晚不回家，你的翅膀真正长硬了，可以为所欲为，不知天高地厚了？真不知道你爸妈看见了作何感想？他们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会痛心不已，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到处惹事生非的孩子！”
李乖听了立刻皱起眉头。以前叔叔提到他的父母，他没有多大感觉。现在思亲心切，心里如倒了五味瓶，万般不是滋味。他脱口而出：“我爸爸妈妈是谁？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
叔叔和婶婶面面相觑，没有想到李乖会冒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你……你要知道这些干什么？”婶婶结结巴巴，面部肌肉僵成一团。
“我想找我爸妈。”李乖喃喃道，眼睛盯着叔叔的眼睛不放松，好象松懈片刻叔叔就会要象以前一样唬弄他。那还是很久以前，四岁还是五岁，开始记事的年纪。他难得被叔叔拥在怀里，享受着叔叔短暂的温情。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他向叔叔问起爸妈。他没有想到叔叔脸色立刻为之一变，环抱着他的双手也突然松开，用一种难以言述的声音说：“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他们出车祸死了。”即便是那么小的年纪，李乖都能感觉到叔叔的话不可靠。但是他不敢追问下去，因为叔叔的脸色刹时阴沉，好象一大波乌云覆盖在头顶。出乎他所料，虽然他没再追问下去，叔叔还是把这个话题接了下去：“你爸爸是个很勇敢的人，在某些人心中。但正是因为他太勇敢，他早早地离开了我们。”
“那我妈妈呢？”
“你妈妈？我连她的样子都没有见过。”
怎么可能没有见过我妈妈？长大后，李乖不止一次地想。叔叔和爸爸是兄弟关系，爸爸结婚叔叔理应到场。再说呢，即使没有见过，照片也有一张吧，可是他连爸爸妈妈的照片也没见过一张。疑团就这样藏在心里，始终不能释怀。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你爸妈出车祸死了，还有，不准再问关于你爸妈的事。”叔叔咆哮道，身体几乎跳将起来。
“你撒谎！”李乖发出生平最大的怒吼。他已经不是三岁小孩，早就看穿了叔叔的把戏，“为什么你们要瞒着我？为什么家里一张照片都没有？我连他们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告诉我！告诉我！”李乖边喊边哭，再也抑制不住悲伤，眼泪一颗颗滚落下来，忧伤地流淌在脸上。他从来没有对叔叔婶婶这么发过火。每次叔叔婶婶咆哮时，他顶多甩给他们一个背影，然后躲在储藏室里无尽地思念父母。
遇强则弱。叔叔婶婶看到李乖情绪崩溃，象露气的气球一样，一点点收起怒意。
“你等一等。”叔叔与婶婶交换了下目光，转身朝起居室走去。回来的时候，他的手里拿着一个绿色铁盒，李乖认出，正是上次李达不小心拿出来玩的那一个神秘盒子。
“穿好衣服，我有话和你说。”叔叔平静地说，丝毫没有唬人的意思。李乖走进储藏室，换了一件淡蓝色棉质睡衣。换衣服的当口，他半是激动半是恼怒，激动的是很快就要知道关于父母的一切，恼怒则是对自己无能，他本可以采取更温和的方式知道答案，偏偏却是以这种自取其辱的方式。他更痛恨自己泪点极低的眼泪，他是个大人了，不应该让眼泪自由进出眼眶，至少，不能在别人面前流下不值钱的眼泪。他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可以知道父母的消息，他本打算偷偷潜入叔叔婶婶起居室，从中找出期盼已久的神秘盒子。总之，他各种方法都想过，唯独没有想到直接问叔叔婶婶，在他看来，那简直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李乖进客厅的时候，叔叔婶婶已经坐在软绵绵的沙发上，他们各坐沙发一端，上身僵硬地靠着沙发扶手。李达坐在一把塑料椅子上。他平时在客厅就坐在这张椅子上看电视。这会儿，他睡眼惺松，三角脸死气沉沉，显然被他们刚才的争吵所吵醒。李乖从餐厅搬过一把椅子，坐在叔叔婶婶对面。是时候了，他们都在想，没有必要再隐瞒，孩子长大了，他有权利知道一切。
这会还是晚上九点，夜幕低垂，凉风习习，哇叫声此起彼伏，树叶沙沙作响。
叔叔首先打破沉默。他粗壮的手指打开了绿色铁盒，从中摸索一阵后，拿出一根项链举在手里，“这就是你爸妈的遗物，”
李乖接过项链，仔细端详。这是一根平淡无奇的项链，谈不上多么漂亮，也不值什么价钱，但却是他爸爸妈妈留给他的信物。他睹物思人，想着妈妈戴上项链的样子。他一度想象，儿童节目主持人月亮姐姐的样子就是妈妈的样子。他喜欢妈妈这种形象，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儿，时时刻刻嘴角向上飞扬，一副幸福满满的样子。再大一点儿，他转而喜欢****，觉得妈妈应该是知性漂亮，睿智机敏的。他最不能想象的是，妈妈和婶婶一个样，有着尖厉的说话声，粗壮的身躯，不合时宜的言谈举止，果真是那样的话，他宁愿自己没有妈妈。
“我真的没见过你妈妈。我知道她的时候，她和你爸爸已经死了。”叔叔一字一顿地说着，仿佛外交官一本正经在电视上对外发言。“你爸爸从小就很机灵调皮，和你一样，做过不少荒唐事儿。后来，你爸爸突然消失，我们一度失去联系。直到十六年前，有个叫莫里奇的人突然找到我，要我抚养你，并告诉我你爸爸是个特工，他已经和你妈妈一样，出车祸死了。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
“特工？”李乖喃喃道。尽管他事前做了思想准备，但事实真相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是的，特工。老实说，我并不赞成我哥哥，也就是你父亲去当特工。但我不得不承认，他生来就是当特工的料。我身边没有一个人比他更适合当特工。”叔叔双手交叉，陷入对往事的回忆。“特工不是个好职业，它意味着危险，时时刻刻面对死亡，这不，你爸爸年纪轻轻就丢了性命。所以我一向教导你和李达，远离危险，远离人群，人还是稳稳当当活比较好。”
婶婶在一旁轻轻点头，一脸崇拜地看着她的丈夫。自从抚养李乖以来，她在家庭中的位置发生微妙的变化，这一点，她不是不觉得，但是这一切如果以用之不尽的金钱作为代价，那就不是什么事儿了。她已经习惯自己在家庭中的位置，从以前排第一，如今颠倒了个儿，排在了最后。不，严格说来不是最后，因为后面还有一个李乖作为她的充气包，这已经在生活中不是一次两次，不管怎样，她从李乖这里享受到征服者的角色。
李达最先嚷嚷起来：“天啦，特工，爸爸，我不是在做梦吧，居然真的有特工这个职业，而且就是我的叔叔！”由于激动，李达的眼镜从鼻梁上滑落下来，掉在鼻尖上。“不过，说实话，我对特工可真不感兴趣，就象爸爸你所说，不是个正当职业。”李达年纪虽小，说话却象大人一样，满脑子考虑世俗。
“所以从小我就教导你以安全第一，不要做危险的事，不要惹事生非。这都是因为不想你步爸爸后尘。”叔叔继续说道，声音中透着一股忧伤，似乎在叹惜弟弟英年早逝，又似乎哀叹李乖朽木不可雕。
李乖把项链紧紧握在手心，心中五味杂陈。对于叔叔的这番言语，他还不能中肯的作出评价。表面上看来叔叔的话情辞意切，是他从叔叔口里听过的最真诚的话语。但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是的，不对劲。如果果真如叔叔所说，那叔叔所过的生活，是他看来最无聊最沉闷的生活。每天上班在公司里正襟危坐，回到家里看报，看电视，没有一丁点儿爱好。最不能容忍的是，他不仅自己没有爱好，也不允许别人有自己的爱好。他爱踢足球，打篮球，可是叔叔总认为那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做的事儿，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好好看看课本，学学没有学过的知识，为自己将来的饭碗奠定扎实基础。但是，这会儿，他说不出理由反对叔叔，他未经世事的头脑里自动把天平放到了叔叔一边，认为安全最重要，稳定最重要，学习最重要，至于什么爱好，什么诗和远方，都是华而不实的东西。
所以，沉吟片刻后，李乖象说悄悄话似地说道：“叔叔，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这一刻，叔叔和李乖的眼睛里都亮晶晶的，婶婶轻轻别过头，小心揩拭脸上的液体，李达则有些愤愤不平，他平生第一次感到一种叫妒忌的东西，感到他的父母也会暂时抽离，把心放在别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