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小明带走时，姐姐没有喊叫，她只是静静地站在车后，凝视着远去的jing车，像尊雕塑缓缓跪倒于地。
我们把许乔和小明都带到审讯室，然后隔着玻璃观察他们。封闭幽暗的审讯室里，两个人并排坐着，他们看上去很平静，但我很清楚，他们内心并非如此。
“我不想欠你。”许乔突然开口，沉重压抑的气氛像一团混雾似的散去。小明一言不发看着别处，看样子他根本不愿搭理许乔。许乔小心翼翼伸出手，试探性地想触碰小明，但小明立马把手藏了起来，局促不安。许乔识趣地收回手，就即便如此，她依旧想表现出自己的高傲。小明亦是如此，他什么都不屑。
结案出乎意料地顺利，就好像万事俱备，就只欠结案这个东风了。我送许乔回家，也许是出于职业习惯，我一直通过后视镜来观察她。她一直看向窗外，但窗外并没什么好看的，她必定是在想心事。车快开到头，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小明真的是因为痛恨老王，才杀了他的吗？”
“不然呢？”
“好吧。”她有些失落，接着说道：“比起小明，你们更愿意相信人是我杀的吧？”
她说得没错，我无言以对，因为这样的问题，我根本无法回答。
“到了。”我说。车已经停在她家门口。
“你不需要回答我，我们都无法抗拒一个庞大群体的恶意。”她说完这句话，才下了车。
九月开学后，我去小明学校帮他办理手续。我已经拜托别人尽量宽限姐姐的探监时间了，除此之外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从教师办公室出来，我碰到了两个学生，看样子是专程在那等我的。
“叔叔您好，我们是小明的室友。我们想问问小明发生什么事了吗？”其中一个学生问道，他们似乎挺关心小明。但这让我很尴尬，小明的事我们对外界一直都很讳莫如深。
“他，创业去了，呵呵。”我知道，我此时此刻的笑容应该很僵硬。
“创业？”他们满腹狐疑，“创业也不至于谁的电话也不接啊。”
“我不清楚。”
“他是不是对我们有什么意见呐？”
“这个肯定不会。”
“那为什么我们去云南旅游的时候还好好的，现在他却玩人间蒸发？”另一个学生说道。
“旅游？”我突然像是醍醐灌顶一样，“你们不是暗访的吗？”
“什么暗访？谁会去云南暗访？开玩笑。”
“我还有事先走了。”我匆匆说道。
“诶，叔叔——”
他们否定了小明的说法，我意识到其中的蹊跷，旋即驱车回警局。
我来到证物室，拆开小明封存的证物，拿出那本贴满剪报的笔记本，印证了我的猜想。我仔细翻阅了所有剪报的日期，都是最近的新闻，而且，是近两个月的。根据他们家的看报习惯，报纸会积累两个月再回收，而这本剪报上的所有新闻恰巧都在这两个月内。所以，这些剪报都是临时从那堆报纸上剪下来的，是他用来误导我的。可他为什么这么做？剪报是假的，暗访是假的，目击也是假的，小明的异常都是发生在——许乔自首之后！这两者直接必然有联系。我翻到了老王偷拍的照片，不禁有了这样一个想法：倘若田秀丽的线索是真实的，那么……
我一下子无力摊倒在坐椅上，仰头望着天花板。我深感疲倦，我再次被小明的谎言愚弄了。他的杀人动机，原来如此简单。真话假话搀在一起，确实很容易让人信服。但再完美的谎言，都会有破绽。
小明怎么会连初中生都知道的常识也不知道，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故意这样说，为了引起我的怀疑。当时他还特意强调了他只是无意朝窗外看了一眼，我真是低估他了。他在掩盖事实真相，掩盖他真实的杀人动机。
在监狱见到小明时，他的现状另我惊讶。他的头发都剃了，松垮的囚服，已无曾经风发的意气，只剩阶下囚的落魄。昨嫌紫蟒长，今怜破袄寒，这句话最应景不过了。
我直接开门见山，说道：“你根本不想杀老王，对吧？那只是个意外。但你偏偏要把意外伪造成蓄意谋杀。”他冷冷地看着我，看看我到底能说出什么名堂。
“尸体上的证据已经被你销毁，所以你只好制造出新的证据。但指纹之类的有力证据已经无法制造，因此你在许乔自首后顺水推舟冒充目击证人，并不是想栽赃嫁祸，而是想引起我们怀疑，所以你故意犯了个常识性错误。之后，你偷了你妈妈的裙子，来伪造自己的杀人计划。很可惜，第一次你引我到加缪的书前时，被方勇的来电阻碍了。直到第二次，我才找到那条裙子，你还故意拦在我面前，欲擒故纵。收藏剪报，是为了让我知道你讨厌老王这类人，而云南暗访则为了告诉我，你讨厌这类人，已经到了什么危险的事都敢做的地步。如此，你的杀人动机便伪造成功。最后，你只需要等待我的抓捕。其实你原本可以瞒天过海，但你却没想到许乔会为你自首，因为她不想欠你。”我话还没说完，小明的脸色已经有所变化，我又接着说道：“你真正的杀人动机，只是为了保护许乔。
但你不敢让别人知道你为了许乔而杀人。
你是讨厌老王，但不至于到杀他的地步，你伪造的那些证据，不过是借题发挥，真假参半好让我相信你的话。你给阿宝送寄东西在计划之外，因为你只是出于好意。但你还是害怕别人知道，就像你真实的杀人动机一样，你觉得会有人因此嘲笑你，所以你寄给阿宝的东西都是匿名。我也因此推断出你伪造杀人动机的原由。”
他就像被人把光了衣服游街一样，羞愤难当，面临崩溃的边缘。我仍未停止推理：“8月20号那天晚上，许乔在你家附近寻找失踪的狗，被你看到了，也许你想帮她一起找狗，就一直关注着她，这时老王出现了并且想侵犯许乔。你一定不愿意看到她成为下一个阿宝，所以才会毫不思索地冲过去，拿起板砖砸老王。你也不知道自己下手会那么重。但你依然很清醒地处理案发现场，用酒精擦干净了所有指纹以及老王指甲缝里许乔的皮肤组织，不留下任何暴露自己和许乔的线索。你这么做，不是害怕别人知道你杀人，而是害怕别人会嘲笑你竟然为了许乔而杀人。
直到许乔自首，你原先的计划失败。
你既不能既不能让她承担罪过，又不能自首，因为你知道，一旦自首，无疑是将自己真实的想法公之于众。所以，你才布置了这一切——目击证人、剪报、云南暗访、连衣裙，把失手杀人，伪造成蓄谋已久的谋杀。”
小明双手捂住脸，开始哽咽，他的喉咙像是被人扼住一般，发出的气球漏气般的声音：“没有人会因为我救了人而把我当英雄，只有人会觉得我为了救许乔那样的人而杀人很可笑。我早已习惯别人的仰慕。”
我不禁唏嘘叹道：“去接受一个真实的自己，比承认自己杀人需要更大的勇气。”
但我还有一点不明白，我拿出张画了一坨shi的纸，在小明面前展开，“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看到这张纸他苦笑一声，娓娓而道：“人群的恶意真的很可怕。”
这时，狱警突然告诉我探监时间结束了。
我无奈收起纸，“我走了。”
“你能帮我保守秘密吗？”
“为了减轻你的刑罚，我必须把真相公之于众。”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下，他彻底崩溃了。“求求你，不要！”他压抑着颤抖的声音，渴求的看着我，就像教堂里虔诚的信徒。
我没有回答他，挂了电话，转身离去。
他使劲拍打着玻璃，声嘶力竭地绝望着，一点一点看着希望殒散殆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