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建点点头,上车。
马车飞快地行驶。
“停!”车厢内兰建大叫。
家仆回头看时,却见老爷从车内探出头来,指着午门外高悬的人头问:“那……那是?”
“回老爷,那是悦绾悦大人。”
兰建手直抖,他走之前明明重新保举了他,怎么会——一时千头万绪,竟再问不出半句话来。
家仆是个玲珑的人,一连串儿道:“悦大人回了位子不久,就因‘迁户二十万,苛政猛于虎’的罪名被处决。头挂在那儿已有二十来日啦,也没人敢帮他收尸……”
呵气成冰。
兰建不自觉地顺手拢一拢围脖,觉得今年的冬天特别冷。
“第一恭祝长相见,不能阻隔两地遥;
第二恭祝岁安康,旌旗十万高长扬;
第三恭祝国运喜……”
伶女们的歌声飘出木兰坊,悠扬净美。满天飘舞的雪花似乎也为所动,敛去寒气,旋转着轻慢起来。
“儿臣给母后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进门的如花少女盈盈拜倒。
“吾儿平身。”可足浑满脸笑意,“你从外面进来,那可是乐伎们在练歌?十足喜庆动听。”
“正是。她们正为年关的庭筵排唱。”
殿内插了新折的梅花,花蕊轻簇,一室盈香,教人神清气爽。
皇后玉澍笑道:“博了母后的口彩,当重重有赏。”一旁的侍女会意而去。
皇后又道:“清河穿的可是银狐裘?越发照衬得人明媚鲜艳啦,害得我都不敢说话,怕吓跑了天上掉下来的仙女哦!”
可足浑“哎哟”一声,笑得掩口。
清河公主面上微红,侧首羞赧不语。
“我的女儿真是越大越易羞了。”
“母后,公主这是到了情窦初开之龄,明事理喽。”
“对对对,皇后说得在理儿,”可足浑握住女儿手,细细打量她艳娇眉目,“过完年就虚十五喽!”
“母后!”清河低低叫,越发细若蚊吟。
“我们还什么都没说呢,公主这会子想到哪个地方去了?”皇后促狭地说。
可足浑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皇后这性子!你生猛不忌,咱们清河可吃消不起。”
“您见了女儿,就把媳妇给踢到了一边……”皇后拿起帕子擦擦眼角。
这下清河也抑不住扑哧一声。面前这对,既是婆媳,又是姑侄,相处让人欣羡。
门外嘈杂骤起。
怎么回事?
女人们停止闲笑,霎时帝国最尊贵的三位女人变得无比端庄。
宫女们瞅见来人,纷纷跪倒一地。最先一人华服凌乱,但丝毫不损其皎若皓月之华,生风而至:“母后,今日请安晚了些。”说是这么说,语气动作可全无自责感。反观后面三人明显拘谨,一再审视衣服整理得差不离后,方向太后行礼。
皇后惊异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刚打过一场似的。”
太后已经将凤皇拉至身前,瞧他脸蛋儿红红,鼻尖上冒汗,爱怜道:“做什么去了?”一边亲手帮他整衣束襟。蓦然觑见臂上一弯青乌,转头厉叱丹陛下三人:“谁伤的他!”
慕容泓扑通跪下:“是儿臣。”
旁边慕容凤迅速瞄凤皇一眼,慕容麟一贯沉默。
可足浑道:“济北王?”
皇后与公主均感受到太后隐含的震怒,偏阶下慕容泓硬是垂着首,不辩一言。
“济北王——”皇后迟疑开口。
“母后不要怪七哥,”凤皇嘻嘻道,“是我跟道翔看到七哥在鸣鹤堂练武,想跟他一试身手,才弄成这样。”
“那贺麟呢?”可足浑一指面带淤痕的慕容麟。
“不小心被波及的。”
“你个小凤皇,来骗母后。”片刻后可足浑扭扭他脸,“你平日用剑,你七哥用矛,道翔用什么本宫不清楚,但兵器之间划出道来点到为止,哪弄出这些青污?分明都是赤手搏的!”
几个孩子哑声,她道:“老七,你说说,到底怎生出事。”
“母后——”凤皇扯住她宽袍大袖,摇啊摇,“真没什么,您就别追究了嘛——”
他越是骄纵,可足浑越宠他:“平日里母后都舍不得重手打你一下,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
慕容泓直嗓儿道:“儿臣听道翔胡说贺麟几句,一时没沉住气,插了手。”
“胡说什么了?”
“这个……”
“道翔?”
慕容凤听叫他名字,仰起脸来,细看他眉角亦肿了一处:“禀太后,道翔在宫中滋事,请太后责罚。”
“本宫问的不是这个。”
慕容凤跪到慕容泓身边:“请太后责罚!”言毕不愿再多吐半字。
可足浑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她掌国日久,不想今日遭一小小孩童抵抗。
皇后连连朝清河使眼色,清河公主咬唇半晌,怯怯摇头。皇后又转向凤皇,少年似笑非笑。
皇后急得要跺脚,终于凤皇缠住可足浑道:“母后真动怒啦?打架时我与道翔是一边呢,岂不是要一同受罚?”
皇后松口气。
可足浑依旧冷着脸:“别以为我不知晓你们背地里说贺麟什么,贺麟回来,那是舍小义而取大义,总算为他们王府挽回一点颜面。宫中是哪些个碎嘴的蛊惑人心,待查明白,本宫定不轻饶!”
皇后连忙道:“这事交给儿臣去办,母后不劳费心,免得气了身子。”
太后点点头。一会儿道:“老七起来。”却没叫慕容凤。
气还没消。慕容泓谢过恩,一向神鬼不惧的他此刻也不敢挠太后虎须,气压低他还是能感知到的。
这时宫女们上来摆茶点。素手中托盘或银或铜,錾细花,髹漆皮,盘之颜色式样人人各异;盘中果盏以金制,盛了水果,大者切片,小者去核,中间甚至雕出花样来;茶盅则配着银皮的托子。
皇后先捧一盏双手递给太后,太后接了,挑了两样道:“拿去给老七和贺麟尝尝味儿。”
宫女们脆脆应了,引慕容泓和慕容麟坐到一边,利索铺设。
只晾慕容凤一人单跪地上。
众人心下不忍,寒天冻地,跪青了膝盖,邪气伤人,只是苦于谁也没有那份胆量跳出来求情。
太后只状若不见,与皇后闲聊道:“以前未嫁时,在家中常食酪而不佞吃茶,如今却酪疏而茶亲,越发习似汉人了。”
皇后笑道:“习惯使然矣。”
凤皇想了一想,走下阶去,撩袍跪地。
可足浑凝视着他。
皇后张着嘴忘记闭上。
“母后,”少年轻轻道,“母后说贺麟没错,贺麟一定没错。可是,儿臣觉得道翔说的亦非全无道理,一边是父,一边是母,割舍了哪边都不好受。”
慕容麟飞快地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去。
“今天这场架打得很痛快,我们谁也没顾忌谁。母后,俗话说子代父过,母后就当是我跟道翔替您打了吴王一顿好了。”
可足浑绷着的脸在听到最后一句时一下子再端不住。
皇后知道有了转机,赶紧离开座位亲手去扶他们:“起来起来,两个都起来!太后何等心善,岂会跟你两个小娃儿较真?”
慕容凤平声道:“谢皇后娘娘,谢太后千岁。”
凤皇暗中扶了他一把,笑眯眯道:“我就知道母后最好,舍不得儿臣跪着。”
可足浑咳嗽一声:“罢了罢了,你们这些泥孩儿的破事,你们自己闹去。皇后,过来与本宫商量年祭时宫中值祭事宜。”
“是。”
“是要去祭祖宗祀庙吗?啊,皇帝哥哥又要背那些祭文啦:维年月日,敬修祀事,懿唯祖德,源远流长;我禾可荐,我酒可觞,十世百世,勿愆勿忘……”
公元三七○年正月,当燕国还举国沉浸在一片新年的欢腾氛围中,秦王苻坚已拜王猛为辅国将军,率邓羌、张蚝并领步骑三万伐来。首攻洛阳,燕守将慕容筑惧,等了一个多月始终不见援军,以城降秦。秦又攻荥阳,乐安王慕容臧启往,至半途得悉城破,兴叹而返。
“将军,丞相大人来了。”侍卫在前庭报。
慕容垂放下棋子:“快快有请!”边说边起身迎客。
一个白色身影已经从门外进来:“冠军将军好雅兴呀。”
“岂敢岂敢。丞相大胜而归,垂理当上府庆贺,怎好意思反劳丞相亲入府来?”慕容垂嘱咐摆上茶点。
王猛面带微笑坐下:“将军不必客气,你我同朝为僚,听闻将军身体染恙,特前来探望。”
“皮毛之疾,已近大愈。”
“高丽参足以补气,平日康强时和入丸药内服最佳,聊表心意,将军笑纳。”
近侍金熙接过来一个盒子,慕容垂笑道:“真是却之不恭了。一时匆促无以回报,只好略呈薄酒,不知丞相赏脸留饭否?”
“好说,好说。”
两人相谈甚欢,似全无芥蒂。
一会儿王猛道:“天王陛下意欲乘胜追击,过不久即出兵攻打壶关,经上党,从而直取邺城。唉,此路虽然最近,却也颇有风险。”
慕容垂道:“丞相不费一兵一卒得取洛阳,锋锐无人能挡,何用叹气耳。”
王猛道:“我想向将军借一个人。”
“谁?”
“积弩将军。”
“阿令?”
“是啊,尝闻积弩将军文韬武略,实乃天纵英才,也许可助我一臂之力。”
慕容垂大笑:“得丞相看重,乃大儿之幸。”他不无骄傲地说,“吾儿虽不及外边盛赞,但开弓上马,破军除虏,倒也不输旁人。”
“如此甚好。”
“我就把他托给丞相了,望丞相不吝教导。若犯错,也只管处罚便是。”
王猛一贯微笑:“将军放心。”
慕容垂十分开怀。王猛曾上书苻坚对他不利的消息他不是不知晓,只是作为一国丞相,再想想慕容评,便有些理解。如今人家亲自上门做足礼仪,他只好也只能顺水推舟。
“我看将军身侧别的佩刀精致得紧。”王猛突道。
慕容垂随手解下:“这是我平日刻不离身之物,由吐谷浑部铸造。”
王猛接到手细细观赏:“黄金宝石,真是华丽。”
“吐谷浑风格一贯如此。奇就奇在外表虽花哨,内里却也奇突得很。”
“真是好一把金刀呀!如今我将远别,不如将军割爱以此物赠我,也好使我睹物思人耳。”
慕容垂犹豫一下,暗想两人关系尚未突飞猛进至“睹物思人”之境。
“将军若不愿意——”
“丞相哪里话。区区一把金刀而已,丞相合意,尽管拿去。”
“多谢将军。”
王猛勾起一抹笑,云淡风轻的,慕容垂看了,心头却莫名腾出股不安之意。
应邀用过晚膳后,王猛告辞。慕容垂坐进书房,尚回味着那抹笑,金熙立于门外道:“将军。”
“进来。”
他要了金刀干什么呢?像在战场上一样,他直觉嗅出股危险的气味。然王猛即将率军出发,而自己留在长安,隔得天边地远,即使不怀好意,也总难施展手段;而且只是一柄刀,又不是白纸黑字的东西,能有多大用途?……慕容垂换个姿势侧坐,苻坚待他倒是一片诚心,封官加爵吃穿用度丝毫不比他在燕国时差,言谈举止间亦无半点猜忌做作——这点王猛想必也清楚,普通伎俩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那么……思来索去始终觉得如入迷雾,抓不住半点头绪。干脆又想或者是王猛改变策略,准备彻底安抚人心所以连番示好以便让他以后完全效命?
“……将军?”金熙唤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