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小萍五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因为严重的疾病去世。
她那时候才五岁，还没有到记事的年龄，但是她的记忆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清楚的记得病床上妈妈的痛苦表情，她清楚的记得苍白的手像变戏法一样给年幼的自己变出一颗糖果，记得妈妈特意留给她奢侈的鸡蛋蛋糕，记得瘦削肩膀的拥抱，记得灵堂里香烛的气味，记得很多很多。
懂事后，每次把那段记忆扒出来，她都会泣不成声。
爸爸在几个月后娶了年轻的刘凤。
“爸爸给你找了个妈妈。”
“妈妈？”卢小萍很开心。
婚礼上，穿婚纱的新妈妈很漂亮，卢小萍还当了小伴娘，穿着白白的公主裙。
那时候卢小萍招人喜欢，可爱，漂亮。
她经常跟在新妈妈屁股后面跑，妈妈前妈妈后叫不停。
五岁的孩子对于死亡没有概念，大人问，刘嫂子呢（大人对卢小萍妈妈的称呼）？卢小萍回答，“死了。”“死了就是去哪里了呀？”“我不知道，爸爸说以后我也会去的。”
刘凤并没有对这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孩子施舍半分怜悯与同情，先前她在卢先旺面前对孩子嘘寒问暖，背着卢先旺就冷漠至极，后来她装都懒得装了。
她出门买菜，卢小萍在身后踉跄的跟着，她吃冰激凌，卢小萍在身后流口水看着。旁人看不过眼，她反驳道：“又不是我生的。”
爸爸单位在外地，忙，周五到家，周日返工。这些他看不到，也刻意选择看不到。
很快刘凤就怀了孩子，她特别争气，生了个儿子，刘凤这才真正做了母亲，幼小可爱的生命激发出了她无限浓浓的母爱，起名卢宇杰。
卢小萍慢慢对他们疏远了，她只是默默坐在角落里的秋千上，看着幸福的一家三口。
那秋千，是她刚刚记事的时候妈妈和爸爸一起动手做的，木头架子上面还缠了绿色的草藤，好多年，一直没坏，那是属于她的角落，装载了所有幸福记忆。
后来弟弟大了点，他吵着要坐秋千，卢小萍那时也年幼，不让。这么多年，刘凤一直用冷暴力对抗着卢小萍，她自己的小小领土而已，她妈妈留给她的回忆而已，卢宇杰你凭什么来抢夺啊？
刘凤对卢宇杰道，“宇杰乖，咱不坐刘不坐，妈妈等下带你吃肯德基，好不好呀？卢宇杰就马上破涕为笑了
忘了那是几年级的事情，她再放学回来，屋里空空的，心里一惊，发觉秋千消失了。
客厅不允许烧香，爸爸应允了，不允许放过世母亲的遗照，他也不闻不问。刘凤准备扔照片出门，卢小萍哭着抢夺。往后，遗照就一直躺在女儿的床头柜里。卢小萍不开心的时候，会拿出照片，眼泪一遍一遍洗着那透明玻璃。
而这些，她记得，她全部记得。
卢小萍13岁，总是莫名其妙不舒服，并且发胖，刘凤指责她不想读书而装病，后来在学校晕倒由老师送去医院，经过检查，医师说，她得了由营养不良诱发的水肿症，是由蛋白质严重缺乏引起的，全身水肿，眼睑和身体低垂部位水肿，皮肤干燥，角化脱屑，或有色素沉着，头发脆弱易断和脱落，指甲脆弱有横沟，食欲差，常常拉肚子。代谢也会极差，人浮肿。
刘凤替卢小萍开了许多营养素。卢小萍那时候就特别乖了，不用人监督，自己吃药，但是肾脏的损伤可能是先天性的，她的身体也没有再好起来，至此之后，卢小萍虽然吃的很少，却也没有瘦下来过。没有人再觉得刘凤虐待卢小萍了，看见这个丰满的女孩，他们只会说：“少吃点肉，看你胖的。”
专业的医生才知道，她只是浮肿。
深秋十分。平洲市大街上有了几分寒意，刚放学的卢小萍裹紧了薄薄的外套，快步往家里走去。她神情紧张，紧紧抿着嘴唇。每周两天的假期，对她来说并不愉悦。
进了家门，11岁的卢宇杰在客厅里吃饼干看动画片，听见她进屋的声音，头也没回。刘凤在厨房里忙着，锅里传出阵阵大葱炒鸡蛋的香气，蔓延在整个屋子里。
她显然看见卢小萍了，但是目光并没有在她脸上停留一秒。
卢小萍换上拖鞋，没跟卢宇杰打招呼，也没有跟刘凤打招呼，转身提着书包进了自己的房间。
书桌对着窗户，窗户外面是阳台。
她对着天空发了一阵呆，然后打开卷子，开始写作业。
几分钟后，炒菜的声音消失。
“我真是命苦呀！”刘凤又在和对窗的大婶扯着嗓子聊天。
“哎呦，我哪能和你比！你儿子年纪轻轻就买了房子！你这不熬出来了！”
“女儿？要女儿有什么用呀！家里就是个白眼狼，伺候她吃伺候她喝，天天什么也不干，养了干嘛呀！”
“哪里还小呀，都一二十岁的人了，还什么都不会做！”
“我管不了她，都说女孩子一胖毁所有，让她少吃两口她又不听，以后连个对象都找不到，又不是自己亲生的，说她干嘛呀，说了她她还恨我。”
“行了行了，李姐你先吃，咱回聊啊！”
刘凤满足的哼起了歌。
刘凤故意让卢小萍听的一清二楚，卢小萍抑制不住揪着心。
每次周末回家，她都要想尽办法讽刺自己一番。她早就习惯，却依旧难受。
卢小萍放下笔，照了照衣柜前面的全身镜。
她的头发枯黄，特别是湿发吹干之后，头发像金毛狮王一样飞散开，数量也少，扎成一串枯黄的马尾，从来没有留刘海。脸上是青春期特有的青春痘，从14岁长到现今，足足长了3年。痘痘套疤痕，疤痕套痘痘，脸上红一块黄一块，没有一好地方。最惨不忍睹的就是身材，身体好像抢走了头发所有的营养，160的身高有了等值的体重，几乎是正常女生的两倍。至于她的真实长相，恐怕自己都记不住。
因为胖子都有相似的体态和表情。他们的特点，就是双下巴，和那身走路都会摇晃的肉。
卢小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她告诉自己：“爸爸就要下班回家了，他工作这么辛苦，不能哭丧着脸对着他。”
刘凤说话一向都是前鼻音特别重，声音在卢小萍听来阴阳怪气，她又说话了：“宇杰呀，妈妈刚刚给你买了个小蛋糕，要是你等下在爸爸面前乖乖的吃完一碗饭一碗汤，饭后就可以吃啦。”
“真的吗妈妈？！是不是克里斯汀的小蛋糕？！””
“是的，妈妈知道你喜欢吃巧克力味的，只要宇杰好好吃饭长得高高壮壮，你想吃什么妈妈都满足你。”
宇杰在刘凤脸上清脆响亮的亲了一口，欢呼道：“谢谢妈妈！”
“我们宇杰真懂事，以后在外面要多叫人，一棒子打不出个屁来人家会觉得跟傻子一样。”
“哈哈，妈妈，谁放屁了，是不是卢小萍？”
这时候，卢先旺到家了。
他是一家公司的中层干部，西装革履，人模人样。“爸爸！”卢宇杰高兴的扑过去。
“我的乖儿子，又长高了！”
“爸爸上次你说给我买遥控飞机的呢！”
“明天爸爸带你去买，答应你的事爸爸不会反悔。”
“宇杰，爸爸上班这么累，你不要缠着他买东买西。”
卢宇杰吐吐舌头，冲妈妈扮了个鬼脸。
“洗洗手吃饭。”
“小萍呢？”
“你女儿呀，跟我和宇杰有仇一样，一回来就板着脸摔门进屋里了。”
“行了，你带宇杰洗手，我去叫她。”
刘凤冲着卢小萍屋门口瞪了一眼。
“小萍，出来吃饭了。”卢先旺敲敲门。
“爸爸。”门开了，卢小萍有点眼睛红红。
“哭了？”
卢小萍坐回书桌，“没有，就是作业写久了眼睛疼。”
“怎么了？”
卢小萍摇摇头。
“想你妈了？”
这句话戳中了卢小萍的痛点，她忽然情绪失控，肩膀上下耸动起来，发出啜泣的声音。
“每次你哭都是因为这个，唉，你妈都走这么多年了，不要这样，刘凤阿姨这些年一直在照顾你，照顾这个家，你这样她心里不好过，别哭了啊，擦擦脸，出来吃饭。”
饭桌上的气氛照例同每个周五一样，电视机里播放着宇杰最爱的喜羊羊，卢小萍盯着屏幕，什么也没看进去。
卢宇杰舔着勺子：“妈妈，饭吃完了汤也喝完啦，我可以吃蛋糕了吗？”
“好好，我们宇杰真棒，妈妈去拿。”
“凤，别忘了给小萍也拿一块。”
“只有一块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不能这样。”
“小萍这麽大了，过两年就要结婚了，你看看她胖的，还敢吃蛋糕呀，我才95斤多少年都没有吃蛋糕了！你宠她不是害她吗？是不是呀小萍？”这是今晚刘凤跟她交流的第一句话。
小萍看看刘凤，又看看父亲，点点头。
“爸，天冷了，我想要件厚外套。外面太冷了。”
她声音有点发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