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投宿“本卜舰队司令”[本卜(John Benbow,1653—1702),英国海军名将,在对法战争中屡立奇功;曾获海军少将衔,任舰队司令,并以身殉职。小客栈用他的名字做店名,就是表示对他的崇敬。]客栈的老水手
屈劳尼大老爷、利弗西大夫和其他几位先生叫我把关于金银岛的全部详情细节写下来,只有这个岛的方位不要说明——那只是因为岛上还有些财宝没有发掘出来——我就在公元一七××年动笔,从我父亲开设“本卜舰队司令”客栈和那位带刀伤疤痕的棕色老水手初次在我们店里投宿的时候写起。
我回想当年的情景,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一般。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缓慢地走到客栈门中,身后跟着一辆手推车,载着他的水手提箱。他是个身材高大、体格强壮、面色黑黄、心情沉重的大汉;一条油光光的发辫拖在他那件肮脏的蓝色外衣上;双手粗糙,带着疮疤,污黑的指甲裂开了口子;一边脸上有一道刀伤的铁青色疤痕,显得很脏。我记得他向小海湾四面张望,同时自吹口哨,然后突然放声唱出他后来常唱的那首老水手的歌——
十五条好汉同在死人箱上——
哟嗬嗬,快喝一瓶酒!
歌调高亢而发颤,这种歌声似乎是在推动船上的绞盘棒的时候配合着劳动的节奏形成的。随后他便用随身带着的一根木杠似的棍子在门上敲了几下。我父亲应声出来,他便粗声粗气地叫他拿一杯朗姆酒来。他接到送来的酒,慢慢地喝着,像是一个行家似的品尝着,津津有味,同时还在向海边的悬崖张望,又抬头看看客栈的招牌。
“这个小湾子倒是挺方便,”他终于开口说话了,“这小酒店开在这个地方,也怪叫人欢喜呢。伙计,顾客多吗?”
我父亲告诉他说不多,客人少得很,真是太晦气了。
“囗,那么,”他说道,“我在这儿住下正好。喂,伙计,”他向推手推车的人喊道,“就停在这儿,给我把箱子搬进来。我要在这儿住几天,”他接着说,“我是个随随便便的人,只要有酒和咸肉、鸡蛋就行了。那个山头上还可以望见船只走过呢。你问怎么称呼吗?就叫我船长好了。啊,我知道你们在指望着什么——喏,”他随手往门口扔下三四个金币,“等这些钱花完了的时候,你们就告诉我好了。”他活像一个长官的神气,凶狠地说道。
说实在的,他穿得虽然很坏,说话也挺粗气,看样子却不像一个普通的水手,而是像个大副或是船长,惯于受人服从或是动手打人。推手推车的人告诉我们说,前一天早晨,驿车把他载到“乔治王”旅馆门前,他下车就问海边一带还有哪些小客栈,一听说我们这个小店名声还好,而且又很清静,他就选中了这个地方落脚,没有上别处去住。我们对于这位客人就只能了解到这么一点。
他这个人有不爱说话的习惯。他整天在海湾一带荡来荡去,或是在高崖上走动,手里拿着一个黄铜架子的望远镜;晚上他就坐在大厅里靠近火旁的一个角落,喝着很浓的朗姆酒。人家和他讲话,他多半都不搭理;他只是突然露出一副凶相,鼻子里喷出一股气来,响声很大,就像吹雾角一般。因此我和常上我们店里来的人们不久也就知道,只好随他的便。每天他外出游荡回来,总要问一问,是否有航海的人从这里经过。起初我们以为他是希望有同行的人和他做伴,才提出这个问题。后来我们才渐渐明白,他是很想回避他们。每逢有个海客在“本卜舰队司令”客栈投宿(随时都有这种人来住店的,他们是沿着海岸到布利斯托去的),他在进入大厅之前,总要先从门帘外面往里看看那个人;只要有那样的客人在场,他准是一声不响,像只耗子似的。对我来说,这桩事情至少算不了什么秘密;因为我可以说是和他一样提心吊胆。在这以前,有一天他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地吩咐我时常注意侦察一个独脚水手,只要这个人出现了,马上就告诉他;他答应每月一号给我四便士。每到月初,我去找他要这点钱,他往往只哼哼鼻子,朝我瞪眼,把我吓住。可是还不到一个星期,他就改了主意,把那四便士拿给我,又对我叮嘱一番,叫我注意那个独脚水手。
那个怪人常在我的梦中出现的情景,不用我说你也会想得到。在狂风怒号的夜里,屋里每个角落都被风震动了;海涛在小湾一带和高崖上冲击,响声如雷。这时候我就会看见他现出各种奇形怪状,做出各式各样的凶相。有时候他的腿是从膝部切断的,有时候是从大腿上切断的,有的时候他是一个生来就只有一条腿的大怪物,这条独腿是长在他身子正中的。我看到他跳过篱笆和水沟,紧追着我,那真是最可怕的噩梦。为了每月挣这四便士,我在这些可恶的幻觉中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够大的了。
但是我虽然被我想象中的那个独脚水手的形象吓得要命,我对船长本人却远不如别的和他相识的人那么畏惧他。有些夜晚,他喝的掺水的朗姆酒太多,脑子受不了,便独自坐着,唱他那些邪恶而狂野的古老水手歌曲,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可是有时候却又叫些酒来,请所有的人都喝,还强迫那些发抖的同伴们听他讲故事,或是叫大家跟他合唱。我常常听到满屋响彻“哟嗬嗬,快喝一瓶酒”的歌声。所有的邻居为了保命,都参加合唱,歌声之高,一个赛过一个,为的是免得挨剋。因为在他的狂性大发作的时候,他是全场最专横的角色。他拍着桌子不许大家说话;如果有人提出问题,或是有时候谁也不声不响,他都会大发脾气,认为那是大家没有用心听他讲故事。他也不许任何人离开这个小店,一直要到他喝得醉醺醺,跌跌撞撞地上床睡觉的时候,才算了事。
他讲的故事都是特别吓人的。那可真是些可怕的情节,有描绘把人吊死和叫人走跳板的事情,还有海上的风暴,以及名叫干托图格斯的珊瑚礁和西班牙海面的一些狂暴行为和出事的地点等。照他自己的叙述看来,他一定是从海洋上最凶恶的歹徒当中厮混过来的。他讲那些故事所用的语言,几乎也像他所描绘的种种罪恶行为一样,把我们这些淳朴的乡下人吓得要死。我父亲常说我们这个小店要完蛋,因为人们老受这个专制魔王的压制,回去睡觉的时候也是战战兢兢的,大家以后就不会再来光顾我们了。可是我却相信他在我们这儿住下,对我们是有好处的。人们起初虽然被他吓坏了,可是事后回想起来,却又很喜欢那个味道:因为在我们那种安静的乡村生活当中,能有一些令人兴奋的事情调剂调剂,确实是挺痛快的。甚至还有一些小伙子偏要假装很敬佩他,称他为“老牌的水手”和“真正的海上英雄”,以及诸如此类的惊人的称呼,还说他才真是那种能使人感到英国在海上的威力的好汉。
从一方面看来,他确实很有毁灭我们的可能:因为他一星期又一星期地住下去,后来竟至一月又一月地留在这儿,结果他付的那点钱早已花光了,我父亲却还不敢再向他索取膳宿费。如果他敢提一提,这位船长的鼻子就会哼出很大的响声,听起来好像他在怒吼一般;他再一瞪眼,就把我父亲吓跑了。我看到父亲碰了钉子之后,无可奈何地摆着双手;我准知道他在那种苦恼和恐惧中过日子,一定是促使他过早地含恨而死的原因。
这位船长在我们那儿住的时候,一直没有换过衣服,只从一个小贩那儿买过几双袜子。他的帽子有一边的卷角折断了,他从此就老让它耷拉着,尽管刮风的时候挺不方便,他也不在乎。我还记得他那件上衣的样子,他自己在楼上把它补了又补,直到后来,终于尽是补丁了。他从来没有写过信,也没有收到过信;除了邻居以外,他从不和别人谈话,而且就连他和邻居们交谈,也只有在喝醉了的时候。他那只水手提箱,我们谁也没有看到他打开过。
他只碰过一次钉子,那是我父亲的病情大为恶化,终于丧了命的最后阶段的事情。有一天后半下午,利弗西大夫来给我父亲看病。我母亲给他做的饭,他只吃了一点儿。因为我们这个老“本卜”店里没有马房的设备,所以他就到大厅里去抽烟,等着他的马从村庄上过来。我跟着走进店里,现在还记得当初这位整洁而爽朗的大夫假发上敷着雪白的粉,一双黑眼睛生气勃勃,态度和蔼可亲;他和我们那些少见世面的乡下人形成鲜明的对照;特别是我们店里那个稻草人似的肮脏而郁闷的、烂眼的海盗,醉醺醺地坐在那儿,两只胳臂放在桌上。他在和那位大夫对比之下,就更是截然不同了。忽然,他——就是我们那位船长——又高声唱起他那首永远唱个没完的歌来了。
十五条好汉同在死人箱上——
哟嗬嗬,快喝一瓶酒!
其余的人都让酒和魔鬼送了命——
哟嗬嗬,快喝一瓶酒!
起初我猜想“死人箱”就是他放在楼上的前房里那只大箱子,这个念头和我在噩梦中看见的那个独脚水手的印象搅混在一起了。可是这时候我们大家都早已不怎么注意这首歌了;那天晚上,除了利弗西大夫而外,谁也不觉得那有什么新奇了。我看出这首歌没有引起他的好感,因为他正在和老园丁泰勒讨论一种医治风湿病的疗法,便为歌声的搅扰而生气,抬头望了一眼,才继续谈下去。同时船长对他自己的歌越来越起劲,后来终于在桌上拍了一下,我们都知道那意思就是——安静点。大家都住嘴了,唯独利弗西大夫没有理睬。他仍然用清晰而和善的口气继续往下说,每说一两句就轻快地抽两口烟。船长怒视了他一会儿,又拍了一掌,眼睛瞪得更凶,最后终于用下流的脏话大声骂道:“住嘴,嘿,狗日的!”
“你是对我说的吗,先生?”大夫问道。这浑蛋又骂了一声,并说明是对他说的,大夫就回答说,“我只有一句话要告诉你,先生。你要是老像这样喝酒,世界上很快就会少掉一个最下流的浑蛋了!”
那老家伙的怒火简直是吓人。他猛跳起来,抽出一把水手的折刀,把它拉开,放在手掌上掂一掂,看样子是想把大夫猛刺一刀,钉在墙上。
大夫连动也不动。他转过头去对那恶棍说话,声调还是像原来一样,嗓门比较高,好让全屋的人都听见,可是十分沉着而坚定:
“你要是不马上把你的刀放回口袋里,我敢保证下次巡回审判就会处你绞刑,准没错。”
双方互相瞪了一阵眼;可是船长随即就服输了,收起了他的武器。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发出一阵表示怨恨的嘟哝声,活像一只挨了揍的狗一般。
“喂,先生,”大夫继续说道,“现在我知道我这个地区有这么个坏蛋,我就会日日夜夜盯住你。我不光是一个大夫,还是个地方法官。我要是听到有人控告你,哪怕只是为了今天晚上这样的无礼行为,我就会采取有效的措施,把你逮捕起来,驱逐出境。话就说到这里吧。”
过了一会儿,利弗西大夫的马来到了门口,他就骑着走了。可是那天夜里,船长倒是老老实实,不声不响。后来的许多天晚上,他也是这样。
第二章 黑狗的来踪去影
此后不久,发生了一些神秘的事件,使我们终于摆脱了这位船长,可是你以后就会知道,他的事情并没有了结。第一次事件发生在一个严寒的冬天,长期霜冻很重,还刮着暴风。一开始就可以明显地看出,我那可怜的父亲不像是能够见到春天了,他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我母亲和我不得不料理店里的一切事情。我们实在忙得够呛,因此对这位讨厌的客人就伺候得不大周到。
那是正月的一天清早——一个寒气刺骨、霜冻很重的早晨——小海湾一带到处结着浓霜,一片灰白,微波轻轻地拍着岸边的岩石,太阳刚刚升起,只照到小山的顶上,晨光射向海面。船长比平日起得早一些,他顺着海滩往前走,腰间挂着的短刀在他那件蓝色旧上衣的宽边下面摆来摆去,黄铜架子的望远镜夹在腋下,帽子在头上向后歪戴着。我记得他在往前迈步的时候,口里呼出的气拖在他身后,像是一溜白烟。他转过一座大岩石时,我听到他的最后的声音就是哼着鼻子表示愤怒的响声,看来他心里还在对利弗西大夫怀恨呢。
母亲正在楼上陪着父亲,我在摆着早餐的餐具,准备船长回来。正在这时候,大厅的门开了,只见一个人走进来,他是我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他是个面色苍白的汉子,左手缺两个指头;他虽然带着一把刀,却不大像一个会打斗的角色。我一直都在注意当水手的人,不管是一条腿或是两条腿的;我记得这个人却使我莫名其妙。他没有水手的派头,可多少还是有点曾经漂洋过海的味道。
我问他要我干什么,他说要喝朗姆酒;可是我正待出去给他拿酒来,他却在桌旁坐下,做了个手势叫我到他身边去。我在原地站住,手里拿着餐巾。
“过来,好孩子,”他说,“再过来点儿。”
我走近了一步。
“这份早餐是给我的伙伴毕尔预备的吗?”他用略带嘲弄的神气问道。
我回答说我不认识他的伙伴毕尔;这份早餐是给予我们店里住的一位客人预备的,我们管他叫船长。
“噢,”他说,“我的伙伴毕尔让人家称呼他船长,大概是吧。他的脸上有一道刀伤;他的神气怪有趣,特别是喝醉了的时候,毕尔就是这么个人。为了叫你相信,我还可以说明白一点,你们那位船长的一边脸上有一道刀伤——你要是愿意的话,我还可以再说明白一些:伤疤在右边脸上。啊,行啦!我的伙伴毕尔在这屋里吗?”
我告诉他说,他出去散步去了。
“往哪边去了,好孩子?他往哪边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