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李威再次见到王老师,地点在与学校隔两条街的温泉宾馆,他们一起坐在大堂的沙发上。
都弄清了,王老师说得很轻松,不能怪紫电青霜,他们用意是好的。
什么用意?这个问题李威已经在心里憋了一天一夜。
王老师说,他们想挣钱。夜总会承诺正式演出后,每晚给他们一百元。你想想,这么小的孩子,一百元在他们眼里是多大的数目。
可是,谁要他们挣钱了?我们不需要他们挣。
你们需要,至少他们认为需要。你老婆不是病了吗?你老婆不是整天在家休养吗?他们认为那都是因为你挣不了大钱,有钱,你老婆就可以去北京上海甚至纽约伦敦治病。毕竟是孩子啊,能这么想,也是孝心一片,我都感动了。
李威手掌侧托着下颚,他没想到是这样。要说感动,他也有,但更有股说不清的酸楚或难堪汩汩冒着。他是挣不了大钱,从来没挣过,几年潦潦草草地上班,不扣工资,单位已经很大恩大德了,还怎么挣大钱?况且机关哪有大钱可挣?连贪污受贿都缺条件。
王老师从手提包拿出一张纸递过。交涉了半天,夜总会才放人,但他们说是专门请人培训紫电青霜的,得把费用算清。我威胁要报警,紫电青霜还是未成长孩子哩,他们才软了。不过我想还是多少算一点吧,免得以后再纠缠,就给了他们五百元,这是收据,你看,盖了他们的章哩——这钱得由你出。
李威在身上摸来摸去,很狼狈,他没带这么多钱。
王老师说,没关系,不急,以后再说。
李威拿出金穗卡。宾馆前外有取款机,刚才进门时他看到了。他说,你等等,我就回来。
五百元钱从机上哒哒哒地吐出来时,王老师也从宾馆里出来了。她从李威递过来的五张百元人民币中抽走三张。我也有责任,她说,也该罚两百块。
李威急了,把剩下的两百元往她手中塞。他说,王老师王老师,不能这样,你已经费了这么多心,哪有再出钱的道理?
你把钱收起,收起!王老师的口气很硬,你不收起,我会理解成你有不满,万一到校长那里告个状,我就惨了。懂吗?或者这样,两百元你就先收着,一定要给我,等中考过后,紫电青霜考上重点校了,再给我也不迟。
李威觉得还是不妥,但他说不出话。生活再次教训了他,这世界谁都不能小瞧,谁都不能。昨天在麦当劳里,透过玻璃看到王老师双手分别揽着紫电青霜从夜总会出来,拦下的士,把紫电青霜先推上车,然后自己跟进。那个瞬间,李威羞愧不已。他真的没想到这个瘦弱的女老师竟有如此强大的一面。
王老师说,现在得保证紫电青霜注意力集中,情绪不能波动。如果想教育他们,也得忍着,考完试再秋后算账。是不是这样?
李威觉得他得说几句感激的话了,心里真的已经堆满感激。王老师,他说,碰到你这么好的老师,真是紫电青霜的幸运,也是我和他们妈妈的幸运。说到这里他停下。真奇怪,好好的话一说,反而变成公文似的,居然假了。
我好吗?王老师斜着眼问,好与不好都是相对的。也许这时好,马上下一刻又不好了,人是最不可靠的动物——你是省里的领导,我这么说可能不对。
说得对说得对,不过你确实好。
那么你呢?你好吗?
李威一怔,她问得别有深意。
王老师说,你有别的女人?马上她又收了嘴,笑笑。对不起,她说,冒犯你了。是这样,那天下午打电话到你家,紫电青霜妈妈接起后,很不友好,一直追问我是谁。我本来是不打算跟她说紫电青霜的事,她要出了事我也担待不起。可是,那时,不说都不行了,她可能把我当成你的相好了。
怎么可能?李威惊得气都出不来。
王老师又笑笑,我不管你可能不可能,别影响到孩子就好,至少在这两个月之内。
李威点头,但他心里憋着气。王老师话里的意思傻子都听得出来,她还是认为他有问题。要是在以前,王老师的看法好歹他肯定都不会在意,可是现在,他在意了。面对一个值得尊敬的人,我们通常的反应总是也非常希望能获取对方的尊敬。如果有可能,李威是想辩解的,但王老师显然已经没有再谈下去的意愿。李威突然记起一件事,这件事很实际。他说,王老师,中考时紫电青霜能不能想办法帮他们排在同一考室?分开考他们成绩出不来。
王老师摇头。多两个学生考好,对学校也有利,但我们无能为力。
任何可能性都没有?
没有。中考不是人为安排教室,而是电脑随机安排。所以,只能看他们的运气了,运气好也有碰到一起的可能。不过,你别介意,我实话实说,这事我一直觉得有点怪。
什么怪?
双胞胎以前我不是没碰到过,但没有像他们这样的。
李威想说即使是双胞胎,也不见得心灵感应程度都一样。紫电青霜会同时感冒,同时腹泻,同时眼肿,甚至同时喷嚏同时放屁,别人会吗?别人不一定会息息相通到这种程度。但王老师急着回校,她扬扬手说声再见就径自走了。李威呆在原地,心里真是不舒服。相好?真是见鬼,他有相好?杜若从没在他面前流露一丝此类想法,但王老师也不可能编造,那么,是真的,杜若真的那么想?
下午上班李威脑子还老缠着这事,他几乎一言不发。到了五点,他把黑色帆布包从桌底拖出。换T恤,换短裤,泡茶,出发。何以解忧,唯有打球。他不能就这件事一直想下去,再想,脑子就破了。
今天的球在党校打。党校校长老罗球姿跟他长相一样,土得掉渣,腿不曲,腰不弓,事实上鼓囊囊的大肚子也让他弯不了腰。可就是这样,李威只要不状态超好,都输他。李威怕生胶,老罗恰好打生胶,克上了。第一局11比8,第二局11比5,第三局11比9。李威气乎乎地败下阵后,在老张右边坐下。老张说,你怎么老不长进呀?李威笑笑,抓过茶水猛灌几口。老张说,以前我也怕他,现在不怕了。说到这里老张大声喊起,老罗,现在我不怕你了。老罗说,哈哈,还有个不怕死的。老张喊,顶个大球打小球,吓唬谁呀?推他正手空档!又回头低声说,你看,他一退台接正手,反手速度就跟不上了。拉,拉弧圈!老张又喊起来,下面那句对李威说时,声音又压下去:要拉高,拉慢,他就借不上力了。说着老张用拍子比划几个拉球的动作。他是左撇子,拍子舞动起来时,李威发现不是那块旧拍子,拍子变了,由旧变新,由圆形变方形。李威顺手把拍子拿过,老张没反对,好像还挺乐意。手感不一样,李威掂了掂,断定底板是碳素纤维的,细看柄上的商标,BUTTERFLY,日本蝴蝶牌,胶皮也是。这样的皮,李威知道,不经磕碰,没几天就会破裂掉屑,于是还得再换,换一张就是五百多块钱啊。
鸟枪换炮了嘛,李威说。老张笑笑,把拍子拿回,指教的热情仍然持续着,他说,无论生胶还是正胶其实都不难对付,把它琢磨透了,就不可怕,要可怕,刘国梁肯早早退了当教练?
趁对方捡球,老罗跑过来喝两口水,边摸着自己的大肚子说,有王涛大吗?你们总不会忘记王涛是怎么把金泽洙打得屁滚尿流的吗?大肚子有大智慧。老张说,老罗啊,一个人不能无耻到这种地步。老罗就高举右手,做扔东西状。老实点,他故作面目狰狞地说,我用馒头砸你一个血案啊!大家都笑,笑声从身体深处放纵发出,声源幽长而且厚实。
李威笑声最小,而且短促。那个瞬间他心里一扭,突然就有些酸楚了。这几个人都报了省直机关乒乓球赛,都可能是他的对手。他有把握胜他们吗?没有。他低下头,转动拍子。他是右手,两面反胶,红双喜底板,友谊729胶皮,一切都是最普通平常的,跟乒乓江湖中成万上亿的人一模一样。太平常了,所以泯然众人,所以紫电青霜都认为他挣不了大钱,所以,他连相好其实都没有,所以他年近五十了,还只是有职没权的调研员。
如果由反胶改长胶有没可能?
如果请省体工队的戚教练指点指点会怎样?
他确实该赢一赢了,哪怕仅是一场机关内部的乒乓球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