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出退婚?”李淑贤满腹委屈,真恨不得掏出心来给他看,“你和你的表叔一起动身去长沙,是谁送你们到西城门口?是谁担心你们路上没有吃的带了煎饼来?是谁给了你们二十两银子做盘缠之用?难道,你都忘了?!你走的那天,从头至尾,我何时提过退婚二字?!”
“这不正是你的高明之处么?”萧致远冷哼道,“现在想来,那二十两银子不正是你退婚的补偿么?以为给了二十两银子,就能心安理得和林有为在一起了?”
“萧致远,你血口喷人!”李淑贤气得浑身发抖,“我从未提过退婚二字,我问你,退婚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还有谁?自然是我的表叔赖颂文。”
李淑贤冷笑一句:“你的表叔从来就不同意我和你在一起,他口中说出来的话,你竟然会相信?!”
李淑贤的这声冷笑让萧致远似乎明白了什么。
表叔赖颂文是个穷酸秀才,一生醉心功名,平日省吃俭用、东借西挪也要凑足会考的来回盘缠,直到四十多岁也未中举,赖颂文的功名之心方才淡然了一些。恰巧这个时候,年仅十五岁的萧致远又投奔他来,赖颂文孤家寡人、膝下无子,见萧致远模样俊朗、脑袋机灵,应是可造之材,遂又在萧致远身上重新燃起考取功名的希望。
为了好生培养萧致远,赖颂文对萧致远可谓管教严苛。赖颂文要求萧致远每日凌晨闻鸡起读、晚上亥时过了,他抽背功课过关才准许萧致远上床睡觉。萧致远不过十多岁的年纪,贪玩好动,哪受得了这样教条式管教?实在受不了了他就借口去河边担水,跑出去透透气,也就是在清水河河边他遇见了李淑贤。
第一次见李淑贤,她才十三岁。那天的她一身雪白的衣裙,娇小玲珑的样子。头顶梳两团发髻,用浅黄色的丝绢捆了,很是亮眼;一张若满月的脸蛋,白里透红,微微闪着汗光;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特别特别迷人,让他一眼见了就记了一辈子。他还记得当他问她是不是应该把老鼠扔进水里,她说他说了算。那一瞬间,他才意识到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表叔赖颂文为他做选择,有些事情是应该他自己做决定。也是在那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的女子是这样可爱。
他和她一天天熟络起来,在他十八岁那天,他对李淑贤说:“等我中了举人,我就娶你过门吧。”李淑贤一脸绯红,不知是因为映上了晚霞的光晕还是因为少女的娇羞。那动人又羞涩的模样令人心旌摇动,萧致远真想拉她的手揽她入怀,可他最终忍住了,他就这样侧头看她欣悦的表情、看她默认的神态,他的眼睛里晕染上层层化不开的微笑。
世间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和李淑贤的事不知从什么地方传到了赖颂文的耳朵里,赖颂文那个气啊,差点没吐血。萧致远刚一进家门,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木棒就挥舞落下来,幸亏他已长大成人,身手灵活,躲避及时,不然一准被打成残废。
赖颂文打不着人,跑又跑不过,只得拿木棒指着萧致远的鼻子骂:“作孽啊——,作孽啊——,我供你吃供你喝,教你《四书五经》,教你经史子集,是叫你争口气考取功名的!所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你若读书有了出息,考中了举人,还愁没有漂亮姑娘吗?!还有一年多就赶上会考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你还想着谈情说爱、儿女情长,玩物丧志啊你!玩物丧志啊你!”
赖颂文急火攻心,本就身体单薄的他,几乎摇摇欲坠了。萧致远也深知现在生计艰难,若想和李淑贤今后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中举确是一条光明大道,而且他也立誓中举后娶她过门,要是举人没中,他还有什么颜面和资本向淑贤提出婚约呢?
萧致远赶紧上前扶住赖颂文,好言相劝一番,又发誓暂时放下儿女情长以宽表叔的心,赖颂文这才纾回一口气,只是后来对萧致远的看管更是严格了,萧致远和李淑贤通常十天半月才能见上一回,但即便如此,萧致远心中亦是相当满足了。
后来,后来发生什么呢?
后来,在他二十岁那年,表叔赖颂文因为担心他路上食宿行安排费时费力,荒废了功课温习,坚持陪同萧致远一同赴长沙赶考。
两个人,沿路开销颇大,赖颂文颇有微词,动不动念着:“这两天又花费了一两多银子。致远,你可的好生应试,务必考中,如若不中,这一路花销借来的银子,可就得你想办法还上,表叔是无论如何也帮不了你了。”萧致远知赖颂文为他所付出的艰辛,也不多言,只是用心读书而已。
可是,有些事不是你用心就有预料中的结果,否则古书上就不会有“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这样的说法了。萧致远已经十分用心、刻苦了,但应试的结果不尽人意,名落孙山。
他永远记得揭榜那天,赖颂文信心满满、踌躇满志地去看榜,赖颂文的眼睛从榜首一直看到了榜尾,原本热切发亮的眼睛变得越来越阴郁、越来越阴郁。萧致远对上榜也是胸有成竹的,他还想着如何向李淑贤通报喜讯,如何张罗他和她的婚事呢。可是,当榜单一出,什么幻想都破灭了,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他还有没精力再花上几年的时间重新备考,欠着别人的银子如何还上?
他和赖颂文不知怎么回的住处,回去之后谁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他都忘记了。他只记得赖颂文突然疯了一样冲上来掐住他的脖子,赖颂文歇斯底里地吼道:“你怎么就连个举人也考不上!你怎么就连个举人也考不上!”
萧致远推开赖颂文,亦是头脑不清地吼回去:“你考了二十多年不是都没考上么?!”
“你还有理了是不是?!”赖颂文被戳中痛处,气急败坏地又冲了上来,“你是存心不想考上,想活活气死我是不是?!”
萧致远见他冲上来一次,就掀开他一次,赖颂文老了,身体又差,哪是他的对手。
“我存心不想考上?”萧致远心中滴血,脸上苦笑道,“我承诺了中举就娶李淑贤过门,既然承诺了,我为什么存心不想考中?!你说!”
“玩物丧志啊你!玩物丧志啊你!若您一心功课,不被那个妖媚女子蛊惑,何至于今天这般丢人现眼?”赖颂文打萧致远不得,只得逞口舌之能,“你还妄想和那个女人成亲?!被女人骗得团团转你还一无所知!那个女人早提出退婚了!跟你这种无权无势、一无所有的男人在一起,会误了她的终身!”
“不会的!淑贤不是这样的人!”
“亲口告诉我的还会有假?!可怜你浪费那么多宝贵的时间在那个女人身上!不然何至于如此!?”
“不会的!她为什么不亲口告诉我?!”
“她担心影响你赶考,托我揭榜之后再告诉你实情。”赖颂文越说越真,越说越幸灾乐祸。
“我不相信,她竟会这样对我?!我不相信!”萧致远开始抓狂了。
赖颂文有些幸灾乐祸了,他嘲弄道:“为了一个不爱你的女人,为了一个抛弃你的女人,白白浪费你那么多时间!现在落榜了,黄金屋没有了,颜如玉没有了,连那个女人也不要你了!你说你还有什么?!玩物丧志,玩物丧志的下场啊——”
一时间,萧致远只看见赖颂文双唇飞翻、唾沫横飞,脸上幸灾乐祸,一副市井小人落井下石的模样,萧致远已记不得赖颂文口中说些什么了,脑中“那个女人不要你了!玩物丧志!”两句话不断翻滚,刺激得他脑袋生疼。他想做点什么,让那张嘴闭上,翻动的双唇委实令他抓狂!手中不知何时抓了一块砚盘,他什么也顾不得想,他朝赖颂文扑过去,不停砸着赖颂文的脸、赖颂文的嘴、赖颂文的脑袋——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赖颂文已经面目全非,死去多时了。
后来,他收拾衣物,打翻油灯,将房中所有的东西全烧了,全烧了,包括赖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