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府一扫先前的晦气，黄纸朱符统统撤掉，处处粉饰一新，一派喜气。马尔汉和夫人终于扬眉吐气，赶早不赶晚，立即张罗着给七小姐置办嫁妆，只待其风光大嫁的那一天。
夫人把七夕节那天在宁寿宫里的事和马尔汉说了，马尔汉沉吟半晌，夫人沉不住气，问道，“看那天的情形，太后早就知情，难道，十三爷是走了太后的路子？”
马尔汉笃定的说，“我不管他走了谁的路子，我只要他有这份心。”
夫人疑惑，“那我们到底该谢谁？”
马尔汉笑道，“夫人往日明白，今天怎么糊涂了？无论是谁使了力，谢佛菩萨总没有错。”
夫人也笑道，“是我糊涂了。”
夫人在紧锣密鼓的给锦瑟准备嫁妆的同时，另一件事并没有放下。她把巧雅叫到房里，满脸喜气的对她说，“这次你可立了大功，老寿星对你的手艺赞不绝口！”
巧雅本来心下惴惴，听夫人极口夸赞，放下心来，又想着夫人说过要重赏她，不禁脸色绯红，道，“奴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给夫人丢脸就好。”
“我告诉你，还有更好的事，你想都想不到的好事。”夫人欢喜道，“这位老寿星就是苏麻拉姑，皇上待她非比寻常。她看重你的手艺，想要你进宫跟在她身边，给皇上绣一副《万里河山图》。我虽然舍不得，可为了你的前程，就一口答应了。”
巧雅只盼着夫人厚赐一笔嫁妆，把自己嫁个体面人家，也算辛苦没有白费，听到这番话实在没有半点心里准备，只顾推辞，“夫人，奴婢只愿侍奉夫人，进宫的事，奴婢不敢的。”
夫人哪里容她退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前途不可限量，绝不是在这小小的尚书府了能有的。”
巧雅见夫人神色郑重，恳求道，“夫人，奴婢微末技艺，难以担当大任……”
夫人不耐烦道，“我说出去的话，难道还要收回吗？”
巧雅心想你也曾许诺过要给我嫁妆安排我嫁个好人家的，可哪里敢说，见推辞乞求没有用，也只得顺从，低声道，“既然夫人如此看重奴婢，奴婢也只好硬着头皮一试。”
夫人脸色舒展开，好声好气道，“巧雅，你不必过谦。苏麻拉姑说你手又巧，心又雅，那十只仙鹤的影子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巧雅完全不知道夫人在说什么，也不知如何应对，只是愣愣的站在那里，一阵紧张。夫人看她神色不对，追问道，“说话呀！”
巧雅更加紧张，说不出话来。
夫人道，“画面上有九十只仙鹤，另外十只仙鹤还没有飞来，倒是影子先到了，是预祝她百岁寿诞之意。”
巧雅嗫嚅道，“是、是，就是这个意思。”
夫人哪里肯放过她，继续问道，“你跟我说说，‘银珠双绣’是怎么回事？”
巧雅更是一头雾水，无以应对。夫人看她神色，料想其中或有隐情。这本来是件长脸的好事，但是关系重大，决不可节外生枝，“‘三压二卷’你明白吧？”她故作轻松的说，“苏麻拉姑就是要你这两个绝技，兴许啊，还要你在皇上面前献技呢。到时候，你说你有多风光？连我都跟着脸上有光。”
巧雅吓坏了，扑通一声直直的跪下来，“夫人，求你饶了奴婢吧，奴婢不敢进宫！”
夫人沉下脸，道，“你现在还是我的奴婢呢！肯跟我说一句实话吗？”
“奴婢不是有心要骗夫人！是有人要害奴婢，奴婢并不知情！”
“害你？是谁害你？”
巧雅本来就是沉不住气的人，此时只会哭喊，“是四胖，是四胖那个死丫头害我的！”
夫人怒道，“给我原原本本的说出来！”
巧雅也只得从自己手被烫伤开始，说出了隐情。
盈盈在夫人面前站了好一会儿，夫人只是手持纨扇，坐在那里静静喝茶，过了半晌，看也不看盈盈，冷冷道，“你是怎么想出那十只仙鹤的影子来的？”
“回夫人，奴婢只是绣出斑驳的阴影，老寿星能看出来是因为老寿星有心，心中有什么样的愿景就能看出什么样的影子。若是无心，也只当那是一片阴云或者几个污点。”
夫人抬头看她，“‘银珠双绣’、‘三压二卷’失传已久，你是哪里学来的？”
“奴婢从未听说过这两种技法，只是为了绣出山石的飞白，自己摸索着用了更有表现力的手法。总有古技失传，也总有新的创造。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一层窗户纸而已，奴婢不敢故弄玄虚欺瞒夫人。”
过了片刻，夫人盯着盈盈的眼睛说，“巧雅说是你设计害了她，你有什么话说？”
“奴婢无话可说。”盈盈不紧不慢的说，“夫人若是明察秋毫，奴婢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夫人若是偏听偏信，奴婢并不想与巧雅辩驳。奴婢只想弥补自己的过失——绣好那副《青松白鹤图》才是夫人最关心的，其他的，有什么要紧？”
夫人瞪着她半天，道，“四胖，你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几次见你，加起来也没有刚才话多。”
盈盈并不接口，只是按规矩站着。夫人仍旧盯着她的眼睛，开口道，“巧雅掌管红坊，处事可还公道？”
“夫人，奴婢没有读过书，不过奴婢听唱曲的唱过，‘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公道在人心、在天理，并不在奴婢嘴上，奴婢不敢乱说。”
“巧雅恃宠跋扈，待你尤其刻薄，我早有耳闻。不管你是不是有意害她，你绣制的《青松白鹤图》出了彩，给我长了脸，我理应赏你。”夫人微笑道，“你手艺比她强，说起话来也懂得公道，我想要你坐她的位置，你可愿意？”
盈盈也微笑道，“夫人于我有活命之恩，但凡夫人吩咐，奴婢没有不从的，夫人怎么反倒问奴婢愿意不愿意？”
夫人研究的看着她，“我看出你手巧，却没有看出你嘴巧。我吩咐巧雅教你刺绣，她可曾好好教你？”
“回夫人，巧雅是有心要好好教我的。但是，如果我超过了她，她就会失宠于夫人，从此没有立足之地。人若怀有这样的恐惧，是不可能按照自己的真实心意行事的。奴婢有心要学，自会排除万难，用功上进。有的时候，偷师倒比光明正大的学更快些。所以，可以说，巧雅并没有违背夫人的命令。”
夫人笑起来，“你倒是坦白！亏你维护她，你可还记得今年正月的时候，她想把你卖出去？”
“夫人，奴婢只是说出自己的看法，并没有维护谁。人在恐惧中会做出什么事自己都不知道，因为那时她的心是不由自己的。夫人是礼佛之人，一定有慈悲心体会人的无奈。她有她的无奈，奴婢有奴婢的无奈，夫人也许也有自己的无奈。无论如何，巧雅虽未手把手教我，但我到底学了她的本事。”
夫人长舒一口气，道，“我本来以为，把你送进宫去，是横生枝节，遭人嘲笑。如今看来，我的担心倒是多余了。你进宫倒比巧雅进宫要合适的多。”她像是做了决定，“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就叫巧雅，尚书府的绣娘巧雅。我会安排你进宫，跟在苏麻拉姑身边，为皇上绣制一副《万里河山图》。这个机会是你自己挣的，也是老天爷给的。这道门迈出去，你就不再是我的奴婢，尚书府再护不了你，望你好自为之，切不可惹事害了自己也连累我尚书府。”夫人鼓励她，“苏麻拉姑不会亏待你，工成之后，皇上必然有赏，你会有更好的去处。”
盈盈欠身道，“多谢夫人提携，夫人对奴婢有大恩，奴婢绝不会害人害己，夫人只管放心。”
夫人点点头，“你能有这样的造化，也算我功德圆满，我们了了因果，互不相欠。”
盈盈道，“夫人，奴婢有个小小请求，还请夫人答应。”
夫人笑道，“说来听听吧。”
“奴婢，”盈盈顿了一下，“不愿冒用巧雅的名字。要是夫人觉得‘四胖’这个名字不雅，奴婢愿意用自己的乳名，叫做……”盈盈还没说完，夫人打断她，“一个名字有什么要紧？我在苏麻拉姑面前说了要送绣娘巧雅进宫，现在你就是巧雅！别的不必再说！”
盈盈只得道，“是奴婢考虑欠周了。”她想了一下，很想向夫人讨个人情，求她放二傻和三丫出去，可转念一想，这位夫人的脾气自己也摸不清，这个时代的规则自己也搞不懂，多说话怕会反而累及他们。又想求夫人让三丫做巧雅的位置，可自己想想也觉得三丫实在不是那块材料，便只说，“夫人，奴婢在红坊多受三丫照应，奴婢不在的时候还请夫人看护三丫，也算了却奴婢在这尚书府的一点牵挂。”
夫人笑道，“难得你惦记朋友，我从不亏待下人，你倒大可放心。”
盈盈略一沉吟，道，“奴婢受尚书府大恩，无以为报，欣闻七小姐被册立为十三阿哥的嫡福晋，奴婢愿在离开之前，用三天时间，为七小姐制备嫁衣，聊表心意。”
夫人淡淡的说，“小姐的嫁衣会由十二位已出阁而且生过儿子的娘家亲眷缝制，倒还轮不到你。再说，你明天就要进宫了，没有时间耽搁。”
盈盈禁不住露出讶异的神色，夫人并不理会她，吩咐道，“我已让人收拾出一间干净小屋，你今晚就不要回红坊了。”盈盈急了，她听到夫人要见她的命令，还没有跟三丫交代一声，马上就来了，哪里想得到就要进宫，三丫找不到自己一定担心死了。
“我也是为了你好。人多嘴杂，没必要让无关的人知道。”夫人安慰道，“你说的那个三丫，我自会照顾，你不必挂心。”
盈盈见她这样早有筹备，也无从反驳，只得低头道，“但凭夫人吩咐。”
夫人命身边的丫头香茗带盈盈走。香茗也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长相十分俊俏讨喜，平日在夫人面前很得脸，只把夫人当主子，连三个姨娘都不放在眼里。她以前也见过盈盈，只是没有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不声不响的就混进宫去，而且还是要去做一件那么荣耀的大事。当然，她也有女孩子的嫉妒心，只不过她会嫉妒比她略有一点优势的丫头，但对于超过了她能想象的高度而且马上要走的人，她是只有敬佩，没有嫉妒的。她对盈盈态度热情而谦恭，“巧雅妹妹，你真是有福气，这就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啦！”盈盈本来既为能进宫而激动，又为不能与三丫告别而着急，更因为碰了夫人的软钉子明白自己与平安的天壤之别而赌气。听到香茗欢天喜地的声音，看到她看自己好奇的眼神，她倒是不讨厌这个香茗，转念一想，毕竟自己算计了那么久总算没有白费，是福是祸虽不好说，可紫禁城总算是未知、是希望，总比待在红坊受气好多了。她说话也格外客气热络，“茗姐姐，我比不得你，我出去也是没有办法。以前我常听三丫说起你，你人又美、心又好，我生病的时候就你来看过我。这么多年劳你照顾，我谢谢你。”说着对她福了一福。香茗眉开眼笑道，“那还不是应该的？巧雅妹妹你太客气了，我早就觉得你不是一般的小丫头！”
两人路过一个十分豪奢气派的院子，盈盈似不经意的问道，“茗姐姐，这里可是小姐的闺房？”香茗热心道，“这是奎姨娘的院子，她生了少爷，自己可惯着自己呢，夫人也多少得给她脸。小姐的闺房在南边，我们这样走不经过的。小姐的院子可比这个精雅多了！”
盈盈有意引她说话，“七小姐真的是要嫁给十三爷做嫡福晋吗？真不敢想，我们尚书府里出了这样的贵人呢。”
“谁说不是？”香茗两颊绯红，道，“跟你说，我见过十三爷，就在万寿寺，上元节烧香的时候。真是一表人才呢。”
盈盈看在眼里，低声道，“茗姐姐，你别怪我多嘴，你说，夫人会不会让你跟过去？”
香茗更是羞红了脸，酸酸的说，“哪里轮得到我，要去也是侍琴、伴琴她们。”
盈盈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我都没见过小姐，听说她好美，是真的吗？”
“小姐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美人。你要见她也不难啊，每天日暮时分小姐都会去后花园散步，自从她病好，就最喜欢看晚霞了。”香茗停下脚步，“我们到了。”
夫人准备的小屋颇为素净。送走了香茗，盈盈坐下来发了会呆。不知道前途是什么，她觉得又紧张又期待。拿出随身的针线包，飞针走线的缝制起来。
七月流火，傍晚的风也像是被火烤过的，一丝凉气。锦瑟坐在水榭凉亭里，依着栏杆，看着西边的火烧云映红了天，听到身后有人说话，“你在看什么？”
锦瑟回头看，说话的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圆嘟嘟的脸蛋很是可爱，她淡淡的说，“晚霞。”
“那是天空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最美颜色，是你的脸庞把天空映成那样颜色。”锦瑟吃惊的看着她，听她继续说下去，“我们要一起穿上那样颜色的嫁衣嫁给我们的王子。”
锦瑟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道，“你是？”
“对，我是盈盈。”盈盈拉起她的手，“我们在福利院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对我说过的话。谢谢你还记得。谢谢你还找我。平安，我该叫你锦瑟才是。”
锦瑟看看她，又看看自己，万没想到她们会在这里相遇相认，有无数话要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盈盈，你，还好吗？”
盈盈笑了笑，“怎么不好？我来的第一天洗了一晚上衣服，第二天差点被卖了！以前我要戴眼镜，很麻烦，就常常想着要是有机会回到童年一定好好保护视力。现在多好，我眼神好的地上的蚂蚁有几条腿都看得清！要不，怎么整天跟针线打交道呢。”盈盈要哭出来，“我想给你做身嫁衣，才知道原来我是没资格的。自从来了这里，我再没做过那个噩梦，因为，我根本就是生活在噩梦里！”
锦瑟满脸愧疚，她知道盈盈是多么骄傲自负的人，从来都是盈盈照顾她，如今她高高在上，盈盈却成了她家的婢女。
“盈盈，你别难过，我，我会保护你，就像你从前保护我一样！”
盈盈逗她说，“你马上要嫁人了。如愿以偿，嫁给一个皇子。”
锦瑟握住她的手，“你跟我一起吧。”
“我跟你去干什么？陪房丫头吗？”盈盈笑笑，“那里够挤的了，我就不去凑热闹了。明天，我会进宫，绣一个什么图，要献给皇上的……”
“你会刺绣吗？还献给皇上？你缝个扣子都费劲呢！”
“我在这里叫‘四胖’，这个‘四胖’，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拿起针线就能做出东西来。”
“四胖？”
“是的，”提起这个名字盈盈总是很郁闷，“不过，我刚刚被改名，叫‘巧雅’，绣娘巧雅。有趣吧，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会跟着苏麻拉姑，她要给皇上绣一幅图。我很期待见到苏麻拉姑呢。”
“额娘带我见过她，她给我吃奶酥，还送我佛珠，”锦瑟说着，从衣领里抻出佛珠，拿给盈盈看，“我进宫那天见了那么多人，她最了不起了，见到你就知道了……”锦瑟住了嘴，不再说下去，怕盈盈觉得她是炫耀，嘱咐道，“紫禁城里规矩多，没意思。完事早点回来，我们在一起，好歹有个照应。”
“好好照应你自己吧，”盈盈笑笑，“你就算嫁了十三爷，到底不比在娘家，他待你可会好？就算你是嫡福晋，可他府里无论以前以后人都不会少，你该如何自处？”
锦瑟说，“我觉得这世界上的一切人、一切事是合谋起来要成全我，让我幸福。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我切实的有这种感受。从来没有人对我不好；我会愉快的接受我所遇到的一切，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别的‘自处’。”
盈盈拿出两个荷包，递到锦瑟手里，“一个绣了‘平’字，一个绣了‘安’字，是你的名字，也是我对你的祝福。”
锦瑟拿着荷包，像要哭出来，“我能给你什么？我能帮你做什么？”
盈盈故作轻松，安慰道，“你平平安安就算是帮了我大忙了。我很怕你洞房花烛夜的时候把十三爷当成是我！你觉得无所谓吗？我可受不了！所以，一定要在你嫁之前跟你说清楚。说完了，我就放心了。”
锦瑟握住她的手，“答应我，你要好好的，完事就快来找我。”
“这多有趣呢，”盈盈看着漫天金红，“我们像小鱼被狂风大浪卷起，以为被拍死了，睁开眼睛才知来到了陌生的海域。无论是公主还是婢女，总比触电死了要好。不必担心我，此后每一天都是赚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