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鹳深知。由他出来接续帝国复苏的历史，终究会是一个断代史。
他能叫醒皇帝的灵魂，但他进不了皇帝的灵魂。
醒睡后的皇帝，心中依旧没有腾留出宽大的领域。因为皇帝心中再也装不进去别的东西了。那颗心还跳动着，但已经没有了活着的缝隙。
皇帝的生命已经没有灵性了。
某种意义上说，他的琴，对他也只不过是另一种奇特的麻醉。
就算无有麻醉，皇帝的心也快要死了。
自从他从乐府坊走进未央宫后，他就发现，皇帝真得越来越像个迈向枯稀的老人。
琴是唤不醒这股苍老的。也是止不住这种苍老的。
再美的琴声，也是抗负不了自然，褫夺不了命运的。
未央宫里日夜期待的狄鹳的琴音，并非如乐府伶人们私语暗传的阳春曲那样，可令苍老的皇帝青春再生。
相反，狄鹳的琴，反倒让皇帝越加像个老人。
看他听琴，观他入睡，他都有点形容枯蒿，真是“荅焉似丧其耦”了。
皇帝睡是睡着了，但也把睡，靠向了死亡。
皇帝能够入睡了，换来的反而不是足睡之后的饱满神气，反而是足睡之后愈加贪婪的睡眠。
他开始热恋自己的睡眠。
睡眠令他走进了忘却。
热睡则让他持续地走进了忘却。
狄鹳的琴给了他睡眠，自然也就给出了他对世界的忘却。而这自然也就成全了狄鹳为琴的美学。
通过一件可以鸣音的器物——琴，去安顿灵魂，这是琴瑟的绝高之境。
“物物而不物于物”，这是狄鹳琴弦上带出来的本能。是向皇帝的命性张开的深度和自由。
但皇帝并不是他本人。
皇帝和皇帝的帝国是一体的。
皇帝的睡眠是和帝国的睡眠安排在一起的。
皇帝的睡眠，始终都象征着帝国的睡眠。皇帝的觉醒，始终都象征着帝国的觉醒。
皇帝如何醒来，帝国就会如何醒来。皇帝如何睡去，帝国当然也就如何睡去。
“本来三月下江雨，偏教帝师来弹琴。”
摆在狄鹳面前的问题，始终是：皇帝与国家的睡眠。
换句话说，也就是皇帝本人的命运与帝国本身的命运始终在“睡与醒”之间剧烈地徘徊。
这是一个在冲突聚集的漩涡。
狄鹳后来把这个冲突理解为了政治与艺术的冲突。
狄鹳后来把这个漩涡也当然理解为了后宫宫庭与乐府乐歌暗绞的漩涡。
整个皇庭为了真正唤醒沉睡的皇帝，竟然，刻意让喜欢牡丹的陈贵妃，拥戴着最艳的牡丹，走到了帝宫政治的最前方。
为了激活帝国的活力，甚至明皇后，也刻意避让，想方设法能够让皇帝进寝迎春宫。
那一夜，皇帝是去了。
去时当然也带上了狄鹳。
陈贵妃那晩也的确是光艳四射。
她把所有属于女人的东西统统都在皇帝面前释放了出来。
可皇帝当真正面对一张具体的身体时，突然像是丧失了对身体的记忆。
他情不自禁地箴默了。
他的身体竟然对女人不再有任何反应。
他有些尴尬。竟然搂着暗香隐动，娇声款款的陈贵妃向准备抚琴的狄鹳谈起了政治。
他们突然说起了拒延胡塞的北西军务。
皇帝问狄鹳，如果北西将军府有了与胡人暗通的秘细，应该让谁担当戍边的军务呢。
狄鹳按琴沉默。
不像往时会给出练简的答复。
狄鹳一沉默。
皇帝当然也就沉默了。
而窝到老皇怀中的陈贵妃却突然出声，她说，皇帝如果疑北西之事，何不将北西军务收回洛阳。
刹那间，皇帝倒听得很有见底，而狄鹳则在一旁心中一悚。
他害怕的倒不是具体军务置换的事情，也不是陈贵妃触到了后宫不能言政的大忌会，而是盘宿帝宫卫防的洛阳军机已经渗透到了皇宫内部。
且，这种渗透是无声无息的，无声到甚至连陈贵妃都已经卷入其中了，却都还没有觉察出来。
显然，让陈贵妃陪伴皇帝，并不是可让皇帝复苏的积极因素。
如果让她来复苏皇帝，皇帝本身就会为帝国带来隐患和危机。
再换句话说，莫说陈贵妃不适合用来复苏皇帝，其实，宫中的任何一个女人都已经不适合用来苏醒皇帝了。
她们再美艳四射，身体之上都已经染上了政治。
她们的身体可以献给皇帝，但这个奉献，也只是在为更隐蔽的政治提供服务。
皇帝始终没有再说话。
狄鹳也始终没有再说话。
他在想该如何帮助比失眠还要焦困的皇帝。
他还能说服自己，为了国家而从皇帝身边站出来吗？
可国家又是什么？
它能代表天下吗？
皇帝尊重着狄鹳的沉默。
这个艺术家除过能够捕获他的困惑，而且就像是走出他身体的灵魂一样。没有他，这个世界竟然沉重地无从放下。
迎春宫里的牡丹发出了不合时宜的芬芳。那是一团被时间突然扭曲了的香气。
牡丹当开在谷雨时，而不是接近“小雪”。
花房里面的牡丹，虽然浓郁芳艳，但感觉像假的一样。
他想在万木凋谢的时节里，找到一点凋谢的感觉。
迎春宫里没有。
只有与月玲珑相嘻过的竹床之前才有！
陈贵妃还像一朵盛娇的牡丹在娇妖的引逗当中试图把皇帝的重心放进那眼准备怒放的花心。
不了，皇帝突然放下卧到怀里的陈贵妃，说，自己想回到未央宫里去。
他说，他换了个地方，怎么感到睡不着觉了。
陈贵妃，这才大惊。顿时花容失色。如一朵突然就开始凋谢的玫瑰。
整个皇宫宫人们策划的这场浪漫侍寝。情不自禁地宣告失败了。
陈贵妃的身体开始抖动。
像脱离花株的一枚花瓣，卷瑟在一堆含风的落叶里。
那美艳瞬间失去了热度，看着令人担心，甚至有些害怕。
不过，善良的皇帝还是从自己刚刚表达的想法中摆脱了出来。
他依旧伸出苍老的手臂，搂到了陈贵妃暗颤的身躯之上。
他抚摸着她。抚摸着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不过，他不像是在抚摸一个丰满的肉身，倒像是在抚摸一棵像他一样的老树。
皇帝的手还要陈贵妃身上温暖地游动。不过，他却要听狄鹳抚曲。
他准备睡了。
狄鹳知道，这一夜，必须让皇帝听到灵魂最想听到的音曲，否则，他将无法入睡。
皇帝不能入睡，帝国的日出，就会有忧云溢出。日出就不会是一场完整的日出。
狄鹳，那一夜，果然在陈宫弹出了安魂曲。
皇帝听得入睡。
岂料，孤独的花相似，也在这一夜里听到了狄鹳神造的安魂曲。
花相似在那一夜，也像皇帝一样安心地睡了。
“天边一支流魂曲，此曲却安花相似。”
花相似被琴曲安睡了。
皇帝被琴曲催眠了。
而陈贵妃则整整忐忑了一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