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氏眼尾一挑,笑出几分当家主母安抚人心的和蔼,轻声道:“你还是从实招了吧,老爷既已知晓,你再隐瞒也无用,平白惹得老爷生气,反连累了主子。”
她这话说的倒是不错,颇能打动人心。绿雪怯怯的抬头,一脸的涕泪纵横,看看翁老爷,看看沙氏,却始终不敢看五娘,怎么看都有些心虚的味道。
五娘脸色发白,却依然倔强的跪得笔直。
翁老爷也不说话,只冷冷的盯着绿雪,目光中的威迫再明显不过。
绿雪毕竟年纪小,心下害怕,不过数息时间就扛不住了,哭道:“老爷饶命,太太饶命,奴婢……奴婢不是存心隐瞒,实在是不能说。”
不能说?这可是奇怪了,连与男人私下约会的丑事都做得出来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当下四娘惠春便嗤笑出声,嘲讽道:“有什么不能说的?这屋里又没有外人,说也就说了。”目光转过去看着五娘,眉目间满是鄙夷嘲笑,“再说做都做了,还怕人说吗?没想到五妹妹年纪小,屋子里的人心却都不小,一个二个的,都捡着高枝儿往上飞。母亲,还是多安排两个教养嬷嬷给五妹妹的好。”
最后那句话是向着沙氏说的,看来是想起自己这半年每天被教养嬷嬷管教的惨况,心下不忿了。
五娘也不回话,只呆愣愣地跪着,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地上跪着的绿雪,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
见惠春说到碧螺,毕竟是在两个女儿面前,翁老爷脸上便有些挂不住,看一眼沙氏似笑非笑的表情,轻咳一声,喝问绿雪:“不是存心欺瞒?欺主的事儿都做下了,还说什么存心不存心,当真是刁奴!”
绿雪身子又抖了抖,终是不敢再隐瞒,便都说了:“这金钗……金钗是赵家姑娘送给我们姑娘的,姑娘很是喜欢,存在箱子底下,舍不得戴。那天姑娘让我到秦府送玉簪花糕的食谱,奴婢送完了就直接回府了,并未去过承法寺。只是在回来的路上……”
她顿了顿,身子俯得更低,连声音都带了颤抖:“……在回来的路上,奴婢遇到了绿芍,说是四小姐差她去四喜楼买翡翠团子,身上衣服不知为何脏污了好大一块,正急的哭。奴婢想着反正也不是太远,就替她跑了趟四喜楼。奴婢真的没有去过承法寺。”
四喜楼在城东,是武昌府最有名的酒楼,做的点心样式新奇味道好,各府里的姑娘小姐们都爱吃,惠春就最爱四喜楼刚出锅的翡翠团子。而承法寺却在城西,相距甚远,莫说是步行,就是乘车,来回也得要两个时辰。
而秦府也位于城西,到承法寺却只需半个时辰的脚程。
若绿雪真从秦府去四喜楼然后再回翁府,来回几乎得花掉一天的功夫,故而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同时出现在这两个地方的。而若说她先去了承法寺再到四喜楼,则必然赶不上四喜楼每天正午才起锅出售的翡翠团子。
万没料到会扯到自己身上,惠春一惊,直觉反驳道:“我何时吩咐绿芍去买翡翠团子?我这几天身子不大爽,大夫说是燥气上涌,要轻宣润燥,饮食清淡,连午后的甜汤都不喝了,又怎么会去吃翡翠团子?”热油滚过的翡翠团子最是甜腻燥热不过。
“自己犯了错,别牵扯到别人身上。绿芍平日里最是老实本分,怎会背着我出府?你再敢瞎说,看我不让母亲打断你的腿!”惠春精致的脸蛋上柳眉倒竖,怒气已不可掩饰。
“奴婢说的句句属实,老爷若不信,可着人去四喜楼问问。”绿雪低声申辩,“那日奴婢给四姑娘送翡翠团子过去,还是灼桃姐姐接的。”
四娘一愣,模糊记得似乎有天午歇起来灼桃端了新鲜出炉的翡翠团子进来问是否要用些,自己那会儿实在腻歪的难受,就将团子赏给了丫头们,莫非真是绿芍背着她胡来?
一时间吓得冷汗涔涔而下。
翁老爷的目光转到惠春身上看了一眼,见她不敢再出声,才又问绿雪道:“你去了四喜楼,那绿芍去了哪儿?”
绿芍愣了一愣,不太确定的回道:“应该……回府了吧?奴婢当时赶着去四喜楼,并未太注意。”就是说对于绿芍的去向并不明了。
五娘立刻接口道:“父亲还是着程管事到四喜楼去查问清楚吧,也不能冤枉了四姐姐的丫头。”至于是不是冤枉,只等查验的结果就知道了。
而有些话点到即止,已不需要再多说一个字。
四娘立刻怒目瞪过来,气势汹汹的道:“你是什么意思?莫非认定就是绿芍与人私通么?”
是与不是,不是嘴巴上说得清的。五娘不与她争辩,反而转头问翁老爷:“不知女儿这支金钗,父亲是从何处得来?”
果然,大家的心思便都被她的问话给吸引过去了。没错,绿雪说这钗是五娘藏在箱子底下,连戴都舍不得的,如何现在会在翁老爷手上?又是何人将这钗交给他的?而他从这钗上又得知了什么消息,使得他大发雷霆之怒,审问两个女儿?
翁老爷皱了皱眉,显然不乐见话题转移,但还是回答了幺女的问题:“京城承恩侯府齐家的大管事亲自送上门来的,并放下重话,诗礼之家若不懂得何谓女德,他们承恩侯府可以派人过来教导。”说着冷哼一声,脸上怒意明显,显然在齐家大管事处受足了侮辱。
沙氏惊讶地低呼,“老爷,这承恩侯府也欺人太甚!”这话当面说出来,根本就是在当面打人脸,尤其对于注重声名与家教的翁家来说,算得上是侮辱了。
翁老爷重重的一拍桌子,郁着怒火喝道:“你还好意思说?平日里是如何管理后院的?若非真有其事,我又何至于被人指着鼻子唾骂教女无方?”
翁老爷素来以文人自居,端着风度,轻易不曾动怒,平日里更不会插手后院事务。碧螺的事明摆着是他对沙氏有亏欠,所以素日里对沙氏倒更多了几分小意殷勤,从不曾大声呵斥。想来齐府大管事必是极尽羞辱之能事,才让他不顾女儿在场,第一次这般指责沙氏。
然他虽觉羞辱难堪,怒意勃发,却依然行止斯文得体,瘦削的身体裹着灰白绣青竹纹的儒袍,保养得宜的面容并未失了半分清俊,反添了些男子的威严。
沙氏素来虽觉丈夫不如娘家哥哥来得威武,心里却爱极他这份清雅斯文,此刻虽明知丈夫生气的对象是自己,心里却怎么也硬不起来与他置气,只嚅嚅地道:“纵然是我有错,老爷也消消气,保重身子要紧。”
翁老爷却仍怒气冲冲,“你呀,就是眼皮子浅,徐府那几个臭钱就迷了你的眼了?我翁家的女子岂有与人做妾的道理?如今整个武昌府里,还有谁正经拿眼看咱们?真是丢尽了祖宗的脸面。”也难怪承恩侯府一个管事的也敢如此奚落他了。
沙氏嚅嚅答“是”,不敢说与徐府的亲事也是他准了的。
五娘心里倒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翁家最注重脸面,如今大娘元春入了宫,更是容不得半点行差踏错。沙氏想高价卖了她的打算本不算错,毕竟翁老爷虽诗书满腹,却于经济上不太精通,以后大娘在宫里打点需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故而沙氏才会有此盘算。
但承恩侯府如此当面羞辱,便是将此作为把柄,随时可上达天听。若元春得宠还罢,一旦哪日出了半分纰漏,这把柄就成了落井下石最好的那块石头,随时可给予元春致命一击。
翁老爷和沙氏这会儿都已想明白这道理,自是互相责怪了。
五娘懒得去理他们那笔烂账,只是皱了眉头,万分不解地问道:“这金钗我一直存放在箱子里,又是如何到了承恩侯府管家的手里的?”
此时翁老爷怒气已略消,见沙氏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倒有些不忍心了,遂放柔了嗓音,轻声道:“夫人还是该好好查查这后院中的人,手脚不干净的可千万不能留,没得伤了体统。”
沙氏忙起身应“是”,问了五娘平日里箱笼的钥匙是谁管着,叫了陶妈妈去晚春阁拘人。
“慢着,”翁老爷喝住陶妈妈,眼睛只看着惠春,向沙氏道:“按理说这后院的事我是真不该说话,但惠春平日里跟着我也算见了不少市面,到底学的都是些经史子集的东西,难免沾染了些纨绔子的习气,说不好就传了给身边伺候的人。还是把宁远斋也一并整理了吧,到底是姑娘家,省得传出什么闲言碎语的,误了清誉。”却是相信了绿雪的说辞,认定那承法寺的丫头就是绿芍了。
四娘脸色发白,待要辩解,沙氏早已上前一步拦住了,笑着道:“老爷说的是。这大半年来我一直拘着她学规矩,就是怕她忘了自己是女儿身,正好趁这机会,也让她屋里那些丫头知道知道规矩。”
翁老爷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还跪着的五娘,终是只叹了口气,就出去了。毕竟剩下的事都是后院的事,沙氏自会处理,而他,则要去赴各家的诗酒宴会,重塑翁家诗礼之家的名誉。
五娘恭敬地跪着,恍如没有听见他说的话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