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冷笑，身子忽然在原地消失。几乎在同一时间，他又在阿星跟前一尺不到的距离重新出现。
“妈呀，搞什么鬼！”阿星被吓得大叫一声，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刚想跑，谁料男子一把将其摁住，竟凑上前仔细嗅了起来，鼻尖几乎就顶在他的脑门上。
阿星懵了，但又哪敢妄动。他眼珠子转了转，视线朝下游走，竟发现男子的怀中，那只肥兔子正用猩红的眼睛盯着自己，顿时令他毛骨悚然。
他连忙捂住嘴巴——那种眼神，完全不像是个温驯的小家伙，反而像是一个茹毛饮血的荒野猛兽，充满对杀戮和生肉的渴望。
但是看它的外形，确确实实也仅是一只稍微大点儿的兔子。
“有点像，但还不够像……看来真是我弄错了，你不是血龙王。”男子摇了摇头，叹道，“当年在毒河以南，老妖率领百鬼从津藤国一直追杀我到百猎国，他的味道，我死十回也记得住。”
说罢，他的情绪终于平和了一些，刚刚还凶神恶煞的眼神，此时也黯淡了不少。
阿星听不懂男子在说什么，见他模样总算是恢复了正常，于是一拍手，笑道：“我就说嘛，我才不是什么血……”
“主人，恕我鲁莽。”男子突然屈膝跪地，竟行起叩头礼来，“只是，若召唤我的人真是血龙王，哪怕神形俱灭我也要毁契，希望你能理解！”
阿星一愣，马上脱口而出道：“阁下快快请起，此等大礼……咦？”说到一半，他才发现情况不对，急忙又道：“等一下，我都说了我不是你主人了呀，你怎么可以这么蛮不讲理呀？！”
“我与血龙王之仇恨不共戴天！”
“大叔，你到底有没有在听人说话啊？！”阿星抓狂道，“而且你这句话有语病吧？！”
男子跪地不起。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舔了舔牙齿，笑道：“主人，你别装了，刚才就是这个味道没错。”
“不是我！是她，是欧阳十七！是那个通灵界用我的血，再加上她自己的血合在一起，把你召唤出来。搅了您的清梦真是不好意思，我也不想的，她也是事出有因，我们就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当年黄之焕到底藏了什么真相在琥珀里面……”
阿星指着地上的女孩，一边解释起事情因果，一边配合肢体语言手舞足蹈。
“明……明白了吗？”
等他气喘吁吁地讲完，满心期待男子能给自己一个肯定的回答，男子却揉着肚子，一脸陶醉道：“啧啧，主人的血，只尝了一点就饱的不得了，而且比血龙王的血还要甜美十倍，妙哉妙哉！”
阿星嚎叫一声，颓然坐到地上，终于意识到欧阳十七放出来的这个界魂，不仅疯，而且傻。
“黄之焕是不是神经病呀，放了个这玩意儿在琥珀里。老子都要死了，也不得安生。”他哭丧着脸，自言自语道。
“主人，你骂我做什么？”男子皱眉问。
阿星瞥了他一眼，有气无力道：“我是说黄之焕，不是说你。”
“主人，我他妈就是黄之焕。”
“呵呵，你他妈就是……”阿星苦笑，突然“嗖”地站起，瞪大眼睛道，“你他妈就是黄之焕？！”
“正是啊！”
“你……你怎么不早说呢？”
黄之焕扫了眼四周，摊了摊手，表情像是在说：你又没问我是谁，现在被吓一跳怪我咯？
阿星呆呆地望着他，哑口无言。
那个传说中富可敌国的珠宝巨贾、常年隐藏真实身份的通灵界师、一百年前涉逆案惨死家中的叛党黄之焕，就是他？
就是这个言行举止都很古怪的中分头大叔？
黄之焕……他居然把自己给弄进了琥珀里？！
没等阿星说一句话，不远处的地面上，欧阳十七突然笑出了声。
她扶额道：“一个认天工界做主人的界魂……这个笑话，我反正是第一次听到。”
“欧阳？”阿星循着声音，见欧阳十七已坐了起来，于是一溜烟跑到她身旁将其扶稳，道：“你听见没，他说他是黄之焕！”
两害相权取其轻——相比那个情绪很不稳定的怪人，他果然还是更愿意跟欧阳十七待在一起。
没想到欧阳十七点点头，十分肯定地道：“他的确是黄之焕没错。”
“啊？！”
“黄之焕在通灵界是有个诨号的。据说他生前一心向善，喜欢收养动物，又掌握血咒‘无相鬼手’，所以人称‘佛心鬼手’。”
“喜欢动物所以抱了个兔子，无相鬼手……难道就是他刚才对付你的那招？”阿星伸手在空气中一抓，比划道。
说罢，他转念一想，男子刚才还说抱过欧阳十七的外婆，以黄之焕死亡的年份和当年和六大家族的关系，确实也很符合事实啊！
“你倒是聪明了一回。没错，无相鬼手就是他死后才失传的，当年他能在中土自保多年，多数靠的就是这招。可惜，这个黄之焕睡得太久，不仅脑子坏了，要认你这个天工界为主，估计连当初李府究竟做了什么，他也记不得了。”
说罢，欧阳十七抵不住虚弱，不自觉地靠在阿星身上。
她肌肤散发出不知名的花香，尽管被身上的血腥味遮盖了大半，仍幽幽地钻入少年的鼻子，叫其内心一阵迷乱。
“哼，李家固然可恨，千刀万剐也不足惜，但六大家族也不是什么善类。”黄之焕抚摸兔背，冷眼望向欧阳十七，“再说了，既然大家都被困在迷雾氅里，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看不如坐在一起，睡觉等死，不要再提那些旧仇了。”
阿星回过神，道：“大叔，你刚才还提你跟血龙王……”
“咳，主人，你最好离这个女人远一点。”黄之焕朝他招了招手，意味深长道，“六大家族和李府是一丘之貉，只是当年恰巧利益相悖，立场不同罢了。”
“姓黄的，你死了也算半个通灵界，积点口德好歹早些投胎！”见对方再三侮辱，欧阳十七气得直摇头，扭头又道，“阿星，你跟那个疯子啰嗦什么？他不仅胡言乱语，连自己的主人都分辨不出……”
“如果你真是我主人，为什么我还站在这里？”黄之焕打断他。
“你说什么？”欧阳十七一愣，心里却很清楚对方指的是什么。
界魂是由通灵界师向琥珀灌注界力，依赖二者的界力连接方能维持实体。因此，当出现意外的时候，界师能随时通过断开界力连接来掌握主动。
刚才她被鬼手掐住的时候，曾试过切断界力连接，想让界魂提前回到琥珀，但最后却意外地没有成功。如果黄之焕的主人确实是她，那么在理论上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实际中也没听说过界魂突破主人界力约束的先例。
显然，对方早已看破了这一点。
欧阳十七咬了咬嘴唇，驳道：“迷雾氅里的空间很特别，也许是界力连接失灵了。”
“错，界力连接如果失灵了，我更应该回到那里才对。”黄之焕指了指地上的金云琥珀，冷笑道，“丫头，只有一种可能。”
欧阳十七心中一凌，别过头，有些吃惊地看着阿星。
“不可能。”她摇了摇头，坚定地道，“我确定他只是个天工界，所以没可能的！”
“等一下，你们到底在说啥？什么叫没可能的？！”阿星越听越糊涂，现在他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令他更加摸不着头脑。
然而另外两人只顾着争吵，都没功夫回答自己的疑问。
“黄之焕，我最后问你，当年李府究竟为什么要陷害我鹿隐山庄？”欧阳十七话锋一转。
“啐，我凭什么要回答你？”黄之焕吐了口唾沫，面无表情道，“别忘了是谁把我带进这个鬼地方的。”
“你也是那件事情的受害者，难道就不想报仇雪恨，把李家人踢下高坛，再统统丢进地狱吗？”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害得我陪你一起困在此处，就是要说这种大义凛然的话？可笑至极……”说罢，黄之焕身影一闪，突然出现在欧阳十七面前，“就是因为你们六大家族，一个比一个愚蠢，一个比一个狡猾，当年我宁可把自己封印在琥珀里，也不让你们先找到我！”
黄之焕的鼻息冲在女孩的脸上，但欧阳十七毫不畏惧，直直盯着对方的眼睛。
她至此仍不死心，还在期望对方能松一松口。
“我不知道你跟六大家族有什么过节，但李府是你我共同的仇人。要是你愿意去幽冥地狱帮我带个口信，找到常樱君，让他找机会把消息带出去，就一定有机会扳倒李府。如此一来，整个通灵界就不必再蒙冤……”
“你说的这些，现在还跟我还有关系吗？”黄之焕摊了摊手，飘回原来的位置，“丫头，我就实话实说好了，我黄之焕对扳倒李府、报仇雪恨什么的完全没有兴趣。我生前跟化物界斗了半辈子，活得太累，死后想轻松一点，何错之有？”
“既然如此，当年你还说什么把真相藏在了琥珀里？难道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所有死者昭雪平反？难道不是为了有一天，我们这些人能跟化物界平起平坐，重新得到三分之一个天下？”
“说得很感人，我差点就要被打动了。”黄之焕拍拍手，随后轻蔑地一笑：“傻丫头，我若不那么说，你们会千方百计找到我，再放我出来？”
“你……”欧阳十七一时哑然，眼里透着不可理喻。
“别无谓挣扎，你已经是一具尸体了。”见女孩终于不再接话，黄之焕满意地笑了笑，又恢复了和善的面孔。
不过他很快又笑不出来——因为欧阳十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将那块金玉琥珀握在左手，右手还掐了一张纯白色的咒符。
如果非常仔细地观察，才能瞧见咒符中间极浅的蓝色图案——一把小小的扫帚。
“净化咒符？”黄之焕眼角抽搐了一下，“欧阳十七，你想干什么？”
“念你跟我外婆有些交情，我才废了这么多口舌。”欧阳十七站起身，两眼冷如冰泉，“既然你执迷不悟，我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一个通灵界师想要对付界魂，最简单粗暴方法是什么！”
说罢，她小臂一抖，手里又多了四张一模一样的净化咒符。
糟糕！
这个疯丫头，我还维持着实体状态，就想通过净化琥珀来消灭我？
太胡来了！
黄之焕心中一沉，低吼道，“愚蠢！你可知道魂裂造成的爆炸，会将你们俩瞬间燃烧殆尽，灰都不剩？！”
“那又如何？反正我已经是一具尸体了。”欧阳十七凄凉地一笑。
“欧阳，他……他说的是真的？”阿星一听两人似乎要同归于尽，居然完全对自己不管不顾，急忙拽她的袖子，“你是尸体了，可我还是个活人呐？！”
“你放心，不会疼的，大概。”
“大概？！”阿星一听差点跳了起来，马上央求道，“你别自暴自弃啊！你看看我，无缘无故牵扯进来，现在作坊毁了，命也等于没了，外面的陈叔还不知道会怎么样，还有黄慷、小兰……琥珀下落不明，不知道李府的人会怎么对付他们。你可千万别放弃，我们再商量商量，把那帮混蛋送上天牢，这样你的愿望才能实现，陈叔他们也才能逃过一劫，是不是？！”
“你不懂。”欧阳十七不为所动。
“欧阳，你就听我一次……”
“主人，你快夺下她手里的咒符！”黄之焕紧盯着女孩的手，使劲朝阿星大喊。
话音刚落，欧阳十七便闪到一旁，冷笑道：“他一个小小的陶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天工界，能从我这占什么便宜？”
“主人，你别听她胡说！你是个强大的通灵界师，不是什么天工界，你没必要惧怕他一分一毫！”
“临死之前，还在强词夺理，倒是像极了某些化物界走狗的嘴脸！”欧阳十七一边说，一边将一张咒符贴在琥珀上。
黄之焕大惊失色，随后空手一抓，随着一声呼啸，巨大的鬼手在女孩的头顶凭空而出，“铛”的一声，竟被一层光罩阻挡了攻击！
他收手定睛一看，女孩的额头上竟有银光闪烁，吃惊道：“防护咒符？你是什么时候……”
“叛徒，给我消失吧！”
“快住手！”
爹，娘，山庄上下两百多英魂……我来了！
欧阳十七嘴角上扬，琥珀上的咒符业已点燃。她心中默念咒语准备施术，浑然不知一个身影正快速接近自己。
嗯？
等她终于意识到的时候，一转身，就被一记重拳打翻在地，手中的琥珀和咒符纷纷散落！
“……阿星？”她拭去嘴角的鲜血，抬头望着气喘呼呼的少年，难以置信道，“你……你怎么可能突破我的防护……”
“你们闹够了没？！天工界怎么了？几千年来，神州大地从来都有四界人士，不止有你们化物御神通灵！“
“是啊，你们化物御神通灵三界三分天下，但没有我们天工界，你们哪来的国家去明争暗夺，哪来的庙堂去尔虞我诈？”
“你们复仇也好内斗也好，破坏了我的生活就别想拍拍屁股走人，别想一死百了！你们的深仇大恨重要，我的安居乐业就不重要了？你们从头到尾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阿星捏紧拳头，气冲冲地朝两人吼完，看着两张莫名其妙、面面相觑的脸，再次想起沈幂橙爷爷的话。
他突然鼻腔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是，我们是工具，是没什么力量跟其他三界抗衡！但我真的很讨厌你们这种态度！欧阳，你反抗化物界的歧视，我其实一直也为通灵界打抱不平……可你们两个，到头来却从来没有看得起过我这个天工界吧？哈，你们跟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可言？！”
“你不可能是天工界……”这回，欧阳十七和黄之焕异口同声。
阿星猛地跪下，两掌奋力往地上一拍，刹那间，体内界力疯狂翻涌！
“老子是不是天工界，睁大眼睛自己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