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佩含在母亲过世以后，很多天都没有出门。她不梳妆也不打扮，穿着家常的衣服终日待在母亲住过的房间里，也像母亲一样用窗帘遮住外面的光亮，半倚半靠在大烟榻上发呆。
五婶帮忙处理完沈家姆妈的后事，就辞了工，回乡下去了。阿七再三劝阻她，说这个时候回去未必是好事，或者路上再出什么乱也未可知。可是五婶去意已决，说是死也要死在生养她的地方，跟她的亲人们死在一起。阿七无言以对这样的说法，她也想到了乡下的爹娘，不知道他们现在是怎样的状况。可是表姐已经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这个时候丢下她一个人，阿七于心不忍。何况，阿七知道张若明也还会留在上海以后，心里对上海的牵挂就多了一分。
很快就到新年了。因为有外省躲避战乱的一些富豪逃到了上海租界，庆华年舞厅的生意又很快热闹起来。虽然没了沈佩含这个台柱的支撑，但是因为大批涌来的客人都是新面孔，只要节目好看，自然也就不大计较是谁上台了。于是庆华年又招募了不少新的舞蹈演员，排练了新的节目。阿七因为算是留下来的“老人”了，被安排到了几个重头戏当中，一下子忙碌了起来。
庆华年的新年舞会如期举办。舞厅门前又像以前一样车水马龙，来往车辆和行人络绎不绝。阿七今晚有三个节目要参加，其中一个她要作为领舞上场。第一个节目就要开始了，在后台候场的时候，阿七不住地向台下扫视着，希望能看到期待中的那个人。但直到好多个节目过去，她都没能找到张若明的身影。下一个节目就是她首次作为领舞登台了，阿七深呼吸了好几次，还是感到有些紧张。她站在镜子前照了照衣衫华丽，妆容精致的自己，她希望这样的自己能被张若明看到，只是看到就够了。
舞台上的灯光亮了起来，乐队奏起了音乐。阿七来不及多想，即刻开始了排练许多次的舞蹈。台下传来了掌声，阿七也跳得有些忘我了起来。最后一个亮相，阿七仰起了头，用灿烂的笑容面向观众，她从未想过自己也会这样享受舞台上的光彩。灯光一暗，她看到二楼正中间的包厢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只看轮廓她都认得出，是张若明。阿七有些提心吊胆地回到了后台，心里有无数个疑问在缠绕：他刚才什么时候来的？他看到我演出了吗？他会觉得我跳得好看吗？他是来看我的吗？他……
阿七换了衣装，穿了一件水红色钉珠亮片的垂地长裙，走到了舞池中。节目结束以后，就是宾客自由在舞池中跳舞的时间了。浪漫的萨克斯风声音一起，男男女女纷纷相邀下到舞池中来。阿七正欲搭上一位戴眼镜先生的手，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道：“不好意思，我想邀请这位小姐跳新年的第一支舞，先生可否成人之美呢？”阿七转头看到张若明的笑脸，心跳骤然加快，脸也不禁滚烫起来。戴眼镜的那位先生礼貌地点了点头，转身回到座位上去了。张若明牵过阿七的手放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环住了阿七的腰，阿七竟然一时大脑间一片空白，全然忘了该如何跳舞。张若明贴在阿七耳边说道：“跟着我的脚步就好。”阿七于是像个牵线木偶一样，任由张若明牵着她转到舞池中央去。她几次不小心踩到张若明的脚上，却都不好意思抬头说一句抱歉，眼睛只盯着张若明的下巴，心里说不出的欢喜。
一曲舞罢，张若明又牵着阿七下了场，从服务生手上的托盘中端了两杯红酒，递了一杯给阿七，微笑着说道：“刚才看范小姐在舞台上很是光彩夺目，怎么一下舞台反倒不会跳舞了呢？”阿七眼睛不自然地看向别处，回答道：“大概刚才有些累了，一时忘了舞步，让张先生见笑了。”张若明品了一口手中的红酒，笑道：“哪里的话，是我唐突了。范小姐不介意，就让我在舞会结束后送你回家，算是赔礼。”阿七当然感到很高兴，又怕自己表现得过于明显，于是只点了点头，说道：“那就有劳张先生了。”
舞会结束以后，张若明和阿七随着人群走出舞厅大门，有不少汽车已经等在舞厅门口。张若明向阿七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阿七向一辆停在路边的汽车走去。司机等在汽车边上为他们开了车门，阿七与张若明并肩坐在汽车后座上。张若明向阿七解释道：“我父亲和母亲都迁到上海来住了，这车是他们买给我用的，司机是我另雇的。”阿七点点头，心里却不由得有些想入非非了，张若明为什么要向她解释这些呢？他们不过才是点头之交的情分，虽然她心里有些非分的想法，可是张若明却是不可能对她有什么感情的。他向她解释这些，倒有些像是他们在交往的样子了。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张若明，问道：“先生回家吗？”张若明回答道：“不，先送这位小姐。”阿七忙说出家里的地址。司机又从后视镜中看了一眼阿七，车子向前驶去。
阿七满心欢喜地回到家中，看到表姐仍然闷在房间里不出来，心里又有些担忧了起来。她推开房门走进去，晦暗的灯光下，沈佩含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样子让人感到有些害怕。阿七走过去坐到沈佩含的身边，小心翼翼地唤道：“表姐？”沈佩含没有看她，但是微微笑了一下，算是回应。阿七心里感到更加的不安，她不知道怎样才能使沈佩含重新振作起来。她握住沈佩含的手说道：“表姐，你心有有什么难过的，你都说出来，说出来就会好的。有我在呢。”沈佩含的嗓音已经发哑，她回答阿七道：“没事的。我只是想为姆妈守一守，陪她的日子，实在太少了。”阿七把头靠在沈佩含的肩上，用手臂环住沈佩含的肩，试图给她一些支撑和安慰。沈佩含拍了拍阿七的手臂，眼泪缓缓地滑落下来，随即她又强打起精神，笑着问阿七：“这几天你都忙着去舞厅排练，今天演出的效果怎么样？”阿七见沈佩含还知道她这几天的行踪，也知道今天是新年，说明还是没有太消沉，于是也乐观起来，回答道：“蛮好的，我有一个节目是要领舞的，我一直怕出差错，可是还蛮顺利的。”沈佩含笑着鼓励道：“那就好，以后的机会还有很多，你都要好好把握。肯用心去做的事，不会做不好。”“我会的。”阿七点了点头，又兴奋道：“表姐，今晚是张先生送我回来的，就是那个张若明张先生。他……”阿七话还没说完，见沈佩含眉头皱得很紧，似乎是有些生气地看着自己。于是阿七有些忐忑地问道：“表姐你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吗？”沈佩含欲言又止，叹了口气，说道：“我早跟你说过的，不要对那个张若明动什么心思，对你没好处的。”
“可是……”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听我的，别再跟他有什么来往。想交朋友的话，我可以找人介绍个比较稳妥的给你。”
“表姐我没有……你说什么呢……”
“你也累了，去睡吧。”沈佩含伸手帮阿七理了理鬓发。
阿七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思忖着沈佩含的那些话。她想起了小时候在齐府，心心念念惦记的那个大花园，直到离开齐府，她也不曾见过那个花园的景致，心里始终对那个花园有无限美好的想象。她又想起因为不停阿婆的训告而偷跑出去，经历的那一场虚惊。那是她第一次遇见小少爷，第一次遇见葛妈。她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了在齐府的点点滴滴，于是她睁开眼睛望向窗外，又忍不住想起张若明。她坐起身来，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肩，觉得很没有安全感。这个世界好像没有什么是属于她的。她下了床，走到窗前想去看一看月亮。可是天很阴沉，乌云遮蔽着月亮，似乎只有隐隐的一丝光亮穿透云层。没有什么是属于她的，阿七觉得很失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