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阿七双手背在身后，站在先生面前正在背诵着白居易的一首《长恨歌》。小少爷齐文羽坐在一旁的轮椅上看着阿七一本正经的表情，忍不住想逗一逗她，就悄悄出声说道：“背错了。阿七，你背错了。”阿七有些疑惑地偏过头来看着小少爷，心里又默背了一遍刚出口的诗句，没有错啊。先生本来正闭着眼摇头晃脑地听着，听到阿七停顿便睁开眼来，说道：“接着背呀。”阿七背在身后的两只手互相胡乱地抓着，又起头重背道：“汉皇重色思倾国……”先生眼睛一瞪，手中戒尺敲了敲桌子，训道：“怎么又重头背啦？你说说你是怎么背的！”阿七有些委屈着急了，她咬了咬下嘴唇，努力回忆刚才是背到哪里停下来的。齐文羽看阿七这副模样，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了。
先生走后，阿七整理着桌上的纸笔，齐文羽有些抱歉地对阿七说道：“刚才……刚才你没背错，我是逗你玩的，没想到你当真了。”阿七收拾书桌的动作停在了那里，使劲地抿了抿唇，没有说话。齐文羽有些急道：“我错了阿七，你别不理我啊。”阿七加快了收拾书桌的动作，依旧一言不发。齐文羽是真的急了，他试图伸手去牵阿七的衣袖，可是因为下肢无法支撑身体，几乎就要从轮椅上跌落下来。阿七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了他，帮他重新在椅子上坐好，又捡起滑落的小毯子为他盖上。两个人一时都有些脸红。齐文羽是因为阿七看到了他的窘态，阿七则是因为险些害少爷出事而自责。阿七叹了口气，说道：“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我只是恨自己是个女孩子。”齐文羽听到阿七说没有生气，这才放下心来。阿七继续说道：“连背书这样的小事我都做不好，也没机会做真正的学问。就像诗里说的那样，杨玉环再美貌，可她还是只落得一个红颜祸水的骂名。”齐文羽安慰她道：“不是的阿七，你背得很好，都是被我打断了。你若说你因为是个女孩子就没机会做学问，那即便你是个男孩子又如何呢？像我这样……什么也做不了……”阿七连忙摇头说：“才没有，少爷你才没有什么也做不了。老爷那么疼你，一切最好的都给你，你好好跟着先生学，将来也是有机会成事的！”齐文羽低头看了看自己不及常人一半长度的下肢，苦笑道：“机会？哪还会有什么机会呢。我不过是个废人……”阿七上前握住小少爷的手，那双手几乎是冰凉的，阿七眼中是齐文羽那张苍白瘦弱的脸，她坚定道：“会有机会！”
秋去春来，年复一年。转眼便是数载光阴匆匆而逝。
“阿七，阿七，阿七！”
“哎，我听见啦葛妈。”一个少女从屋里快步走出来，纤细婀娜，活泼伶俐。
“这孩子，叫你半天怎么不应声呢！少爷叫你去给他找什么……什么年的杂志。”
“是《新青年》！我知道啦，这就去。”少女阿七捂着嘴笑道。
阿七推开门走进小少爷齐文羽的屋子，看到少爷正在书架前左翻右找，地上掉落着几本书，架子上也让他翻的乱七八糟。阿七上前把地上掉落的书捡起来重新搁回到书架上，笑着说道：“少爷要找哪一期？我来吧，看你把这翻的，都乱成什么样了。”齐文羽抬起头对上阿七的笑脸，也笑了，说道：“上一次我从《时报》上剪下来一篇小说，夹在了一册书里，也不记得是哪一本书了，好像是夹在了某一期的《新青年》里。阿七撅起了嘴巴，说道：“可真是，这可得怎么找？一本一本的翻吧。”说罢就动手翻找了起来，两个人的速度比一个人找起来快多了，很快就找到了那张剪报。齐文羽迫不及待拿起来就看，阿七在一旁把翻乱了的书架有一本一本整理好。整理完又忍不住凑过去看那张剪报，问道：“什么样的小说让你这么急着要看？”齐文羽头也不抬，直到一口气把那小说读完，才兴奋地向阿七解释道：“是一篇外国小说，翻译过来的，说的是一个女孩子不愿意面对父母的包办婚姻，就从家里逃了出去。”阿七好奇地从齐文羽手中接过那张剪报来，齐文羽又说道：“阿七你也看看，这真是个勇敢的女孩子。”阿七却把那剪报又递回到少爷手中，说道：“我不看。这肯定是个富家小姐，从家里逃出去她就什么也没有了。”齐文羽耐心解释道：“虽然是你说的这样，但这逃出去的路上可是很惊险刺激呢！”阿七转身拿起鸡毛掸子扫了扫书架上的浮尘，说道：“那又有什么好。这外面的世道还不够乱的吗？一个富家小姐，什么也不会做，再跑到外头那样的乱世去，多危险呀。她的爹娘不会为她担心吗？”齐文羽反问道：“那依你这么说，她是不应该反抗了？应该接受父母安排给她的不幸福的婚姻吗？”阿七把鸡毛掸子插回到胆瓶里，靠在桌子上说道：“那倒也不一定，父母安排给她的婚姻，难道是不希望她幸福的吗？她又没有接受这婚姻，又怎么知道会不幸福呢？”齐文羽被阿七说的哑口无言，有些惊讶地看着面前的少女。这些年他们相伴着长大，可是阿七总能时刻令他发现不一样的一面。他原以为阿七和他读着一样的书，每天生活在同样的地方，他们的想法应该会是一致的，而阿七却总能说出一些他不曾考虑过的内容来。
齐文羽犹疑了片刻，开口问道：“那么……如果父亲要你嫁给我，你会答应吗？”阿七一愣，随即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眼神闪烁游离，有些不自然地看向墙角，脚尖不断点着地面，说道：“我觉得……我觉得……那也没什么不好，跟熟悉的人成亲……”齐文羽有些喜出外望了，阿七又给了他一个意外的惊喜。阿七心里想道：原本我也是要永远陪着你的啊。可是她不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来。何况她其实并不觉得老爷会把她许配给小少爷。毕竟她就是个丫头，尽管这些年老爷以半个孩子来看待她，但是说到底她还是出身在农户的乡下丫头。小少爷尽管身有残疾，可他毕竟是少爷，他人又那么得好，老爷肯定会给他说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做亲的。齐文羽想到了自己的残疾，他心里很矛盾，如果真的能娶阿七，他心里一百个乐意，可是他身有残疾，阿七这样的健康活泼，他不愿意自己成为阿七的拖累。他倒是没有想过两个人身份上的差距，因为他从来也没有把阿七当作下人来看待。阿七也好，葛妈也好，她们都是这些年实实在在陪伴他，照顾他的亲人。两个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有再说话。沉默了好一阵，阿七才略带着尴尬说道：“我去帮葛妈把洗好的衣服晾一晾。”说着小跑着出了屋子。留下齐文羽一个人还在发呆想着到底是该不该娶阿七。
晚上绿荷来找阿七谈心，大少爷留洋远去的第二年，四太太就说要把她配给管家的大儿子。绿荷死咬着不肯嫁，三番四次地向四太太求情，说自己不愿意嫁人，就想留在四太太身边一心一意地伺候主子。四太太开始的时候怀疑绿荷是不是私下有了相好，就让管家在府里查了查，可是并没查出什么结果，于是就信了绿荷真的只是不想嫁人。其实她也不想让绿荷就这么嫁了人，虽说嫁了人她也还是自己屋里的丫头，但毕竟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做起活计来就未必还能那么用心了。只是看着绿荷到了婚配的年纪，要是不给她许个人家，又怕别人说自己苛待了下人。这一大家子人多口杂，她本来就出身不高，更怕被齐家的人小瞧了。就这样把绿荷出嫁的事搁置了起来。转眼就过了四五年的光景。
阿七把晚饭前少爷说的那篇小说里的故事讲给了绿荷听，但是没有说少爷问她的最后那个问题。绿荷若有所思地听着，点头：“是很勇敢的，就像我，不愿意嫁，也只能去求四太太开恩，要是也能像那个女孩子那样……”阿七冲绿荷摆了摆手，说道：“姐姐你可别这么想，外边现在这么乱，到处都在打仗闹事的。你一个女孩子要是跑出去了，比嫁一个不想嫁的人可要惨多了。”绿荷又点点头道：“说的也是。”
阿七此时不会想到，她极力反对着的事，却会成为日后她不得不做的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