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被认为是物质世界中最小的东西,我们将小事情称作——芝麻大的事。一粒芝麻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是一木桶芝麻,数量又多得吓人,倘若找个人来数一木桶芝麻,那可能需要耗费他不少的光阴——自然,现实世界里是没有这样的傻瓜的,所以,芝麻总是被当作一个转喻来使用。想想我们谈及的芝麻,没有一次考虑到它的形状和颜色,虽然芝麻的颜色是我喜欢的黑色——倘若芝麻刚从芝麻秆上捋下来,刚从芝麻壳里搓出来,那小小的籽粒,几乎只有蚂蚁的呼吸那么大,或者——让我换一种方式说,小到蚂蚁的一口气,就能够将芝麻吹得没有了踪影。芝麻的小是出了大名的,这个转喻使用的频率之高值得我夸它一下——有一位先生,说起无关痛痒的事情,总是一边说“这么一点芝麻大的事”,一边掌心向上,屈一回小拇指。小拇指也被认为是小的意思,不过,比起芝麻来,那简直是蚂蚁瞧见了泰山了。不说芝麻的黑可以——尽管那是一种油亮的黑,是一种令我的想像力打滑的黑亮——但是不说芝麻的小可能会让我犯下过失。芝麻的小太有名了,以至早于我的想法收入了一部成语词典。至于我将它收入我的《江南词典》,我想我一定是在向世间所有的小事物致以一个诗人的敬意。小的东西是可信的,小的东西都会经过我们的心灵,连小心眼都会经过我们的心灵,更遑论其他。一粒芝麻和一颗行星比较,哪一样更亲切?那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在小与大这件事情上,我相信博尔赫斯的观点,老人家只相信个人,只相信芝麻大的具体的事情,什么国家的未来,美洲的未来,宇宙的未来,统统不关他的事——回到我自己,我甚至觉得,我可以闭着眼睛在一粒芝麻上行走,却断断不能在火星上跨出关键的一步——那是一步苍茫啊,让一个人恐惧的苍茫,无从跨出,也无从收回的苍茫。一粒芝麻可以拉近我的眼睛和心灵之间的距离,就是因为它小,需要我付出怜悯,需要我低头,凝神,屏住呼吸——是芝麻的小赢得了我的尊敬,而不是芝麻身上其他的品质。当然,芝麻作为植物的籽粒,尽管它有足够的小,可以让一个眼睛瞪得铜铃般大而圆的人难于找到,可是如果碰上饕餮之徒,任你小到芝麻般毫不起眼,也会把你像抓坏蛋那样从夹缝里揪出来。我的一位精通本地掌故的同行某次跟我说起一个吃芝麻的细节,不妨转述一下——有位珍惜粮食的老同志,吃芝麻的时候,不小心将几粒芝麻弄到了桌子的缝隙里,筷子够不着,舌头又舔不出来,可把这位革命了一辈子的老同志急得……怎么办,不能浪费啊?情急之下,他忽然脑门开了窍,只见他手掌一拍桌面,又赶紧把头低下去,将脖子拧回来,眼睛向上,看着缝隙里跳出来的那几粒小芝麻,舌头一伸就接住了……那一连串的动作,起承转合,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多么传神的细节,多么有意思的芝麻。
我有时觉得,知了高声吟唱的部分才是中国乡村最明亮的那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