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一九七八年的冬天,我母亲在翔厚小学做民办教师,那一年,她的知青身份得到了证实,白天,她忙着上课,晚上,就悄悄地准备上调的材料,礼拜天,还时不时地去一趟石门镇,找有关单位盖章。看来,经过十五年的下乡生活,她重返小镇的希望越来越大了。她那时脸上的喜悦是不言自明的。但是,她严格保守着这个有关自己未来生活,改变她生命进程的重大秘密。有一次,她从石门回来,脚步儿异常轻快——她和另一位民办老师说起了悄悄话——刚在石门镇上看了电影《红楼梦》,越剧!说到后面这个词,她的语气明显加重。我第一次听说《红楼梦》,也第一次知道“越剧”这个词。我母亲对文艺其实是从来没有热爱过的,这一次,不知道谁拨动了她的哪一根艺术神经。她说到这一出叫做《红楼梦》的越剧时,两眼发亮,极其神秘,只是一叠声地说:“好看!好看!从来没看见这么好看的戏文!”她一再劝说那位老师一定要去镇上看看这部电影。《红楼梦》,越剧!在那个遥远的下午,两位民办老师的交谈,被无意经过的一个十三岁的小男孩记住了。其时,我刚刚和班主任干了一架——据说,班主任王老师的一双新松紧鞋在和我的牵扯中彻底给废了。我因为被老师喊出了教室,很无聊地,正无所事事地在学校的大操场上溜达。我怕母亲知道我课堂上捣蛋,怕那一顿斥骂。我小心避开她的眼神。可是,我的两个耳朵竖得直直的,对一切来自母亲的声音保持着高度的戒备。所以,我很清晰地听到了母亲和这一位女教师神秘兮兮的对话。那时候,母亲的工作调动是悄悄进行的,她到石门去搞调动顺便看越剧的事,自然不便声张。两个民办老师的谈话的确就有点儿神秘——这正好符合耳朵对声音的需求。这一回,我远比她们在课堂上的讲课听得仔细。我记住了,《红楼梦》,越剧!不久,越剧《红楼梦》开始在更大范围里放映。有一天的晚上,电影在一个叫做邱家浜的小村子里上映。吃过晚饭,我和同村年龄稍大些的云生一块儿去。狭窄而曲折的乡间小道上,我们走了足足四十分钟,才到达邱家浜露天电影场。那真是中国电影的黄金时期啊,电影场上人山人海,几乎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好在这个《红楼梦》是一出越剧,“听”远比“看”来得有意思。我们就坐在银幕的反面,一个观众相对较少的石级上。我们就这样看完了一部“反面”的《红楼梦》——在充满着自然气息的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这个夜晚,纺织娘在青草丛中纺织,蟋蟀在断砖下清唱,萤火虫打起了灯笼在寻找光明。自然界的一切都饶有趣味。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近距离和越剧接触。越剧服饰的素朴,唱腔的温婉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露天电影场上看这出越剧,我还有了一个重要的收获,我的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个标准的美女形象——王文娟扮演的凄美绝伦的林黛玉——这个形象延伸到好多年之后,还以年画的形式张贴在我家厢房的****墙上——她陪伴我度过了孤寂和禁欲的少年时代。
在古老而寂寞的桨声灯影里,是木讷的运河成全了百姓对于京城的向往;在吱吱呀呀的一把木橹上,寄托着他们无穷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