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的诗意大概只有古代文人才会发觉。以柳永之辈无言独上高楼的浪漫,以及那个年代特有的慢腾腾的生活节奏,自会让这些江南才子发现杨柳的柔韧之美。“杨柳岸、晓风残月”,杨柳一开始就与河岸、微风、残月发生着关系,场景虽然有点凄凉,有点落寞,然而确实是缠绵到了极点。杨柳有着江南读书人的典型性格:绵软无力、弱不禁风,真正的手无缚鸡之力,一副低头认错的谦卑姿态。杨柳倒挂的枝条让人顿生怜惜之情,但也被壮怀激烈的忠义人士看低,看得一钱不值,看出大不屑。同样的一棵树,同样地植在一片泥土里,杨柳的枝条偏不好好往上长,而是一个劲地低到尘埃里去。杨柳的贱也就在这里。古往今来,伟大人物只有号召人民向松树学习,向竹子学习,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要向杨柳学习的。杨柳在今日是大大地被忽略了的一棵树,即使在它短暂的青春的季节,连小学生见了面也会欺侮它:随手折一根枝条,用手一勒,柳枝的末端便成了一个小球,唤做什么“洋卵泡”。人们先是用行为折腾它,接着用言语侮辱它,更不必说在杨柳蓬头垢面的秋冬时节了。那完全是连杨柳自己也在作践自己。在物质的影子摇曳生姿的今天,杨柳的柔美和浪漫是不合时宜的。杨柳也没有像唐宋时期那样被广泛地种植在诗词之中。在今日的某些风光片里,我们依稀见到它的身影,但那不过是人造风景的点缀。看来杨柳完全失去了昔日的荣耀。杨柳不是一种实用的树种,这真要命,而实用是今日大多数人的哲学。杨柳无声无息地在风中飘荡,最多撩起少男少女的情思,最多激起某些失意人士内心的小波澜,缠绵悱恻,儿女情长,这情景,有点像衬衫上拧不尽的水,非常地不爽气。如果北方大汉看到杨柳,说不定打心眼里会向花和尚鲁智深学习,一把将它连根拔起了,方解心里头的不屑。江南三月,春风微微吹拂,在无名的小河边,或在摩肩接踵的风景区,杨柳在熏得游人沉醉的暖风中打起了瞌睡,懒洋洋地做着一个黑白的旧梦,一副无所事事、不与时俱进的模样。所谓冰雪坚贞,松柏明志,杨柳算什么样的一个隐喻呢?杨柳差不多成了反面教材。我曾读到唯一给杨柳打抱不平、鸣冤叫屈的,只有吾乡丰子恺。老先生硬说杨柳低垂的姿态是为了不忘大地母亲。言下之意,别的树木钻出泥土后,额角头抬得高高的,眼睛望向了天外边,全都忘了本。唯独杨柳不同,一颗羞涩之心常怀泥土之想。丰子恺先生大大地将杨柳树赞美了一番,给这棵白白谦虚了千百年的老树做下一篇有趣的翻案文章。他老人家称得上杨柳树的千古知音。
未来,或许我空有一身疲倦,空有一双能够精微地分辨声音的耳朵,还是无法理解银子和月光本质上的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