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和石头,丝绸包裹着骨头。至柔和至硬的两种物质,总是并靠在一起,做了江南古镇的老底子。我有时觉得,江南古镇因为有了坚硬的条石,才有了性格,才诚恳地连同它的沧桑延续了下来。有了这些码得结结实实的条石,整个江南文明的根基才不至于被彻底毁坏,才沉稳地交到了我们手里——哪怕文明的表层一再地被火删除,哪怕时光给我们的是满目疮痍。通过这些条石,后世还是能够一窥当年小镇的繁华的。这些条石,整齐地码在市河的两旁,使得流动的河水有了棱角,或者说,有了一个结实可靠的肩膀。也使得行人脚步的力吸附在溜光或粗糙的石头上。这些条石垒成的堤岸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石驳岸,它给一条做着世俗之梦的小河镶了一道古典的边。它也沉稳地支撑起了一条老街,使得那些老字号的店铺、那经久不息的市声不至于掉入水中,不至于坍塌到河床里去。石驳岸的石头是通灵的,少则百年,多则上千年,像一队忠于职守的士兵,栉风沐雨,整齐地站在小河边,队列是那样的齐整。条石与条石之间,绵密得甚至一张纸都难于插入。两条条石垒成的石驳岸,夹着一道清澈的水流,迂回曲折,宛如古镇一双顾盼生辉的丹凤眼。舟行其间,默数缀满青苔的条石,大抵可以觉出古人细密的心思,以及远去的时间的脚迹。这些无名的石头,没有名字,没有故事,但是有性格,有年龄,有棱有角,有些还可能有修饰,比如无名的民间艺人灵感突发,随意地在哪块条石上雕刻一个花瓶,瓶里插着三支戟。“戟”与“级”谐音,这个图案就有了“平升三级”的好口彩。当然,这花瓶的一面是镂空的,便于系船——多么典型的实用艺术——审美、实用和世俗的祈福就这样交织在一起了。有些石驳岸的条石上,镌刻着鼻子一般的东西,希奇古怪的,什么样的图案都有,我们统称其为揽船鼻。一般河埠头附近都有揽船鼻。有的揽船鼻上可以拴好几条船,船舷与船舷随着水的浮动而碰在一起,但是揽船鼻却纹丝不动。据说,从前人家相亲,先是要看一看家门前的石驳岸的,长而齐整的条石码成的石驳岸,一般都是殷实的小康人家——在旁人眼里,石驳岸是露在外面的财富,相比于秘藏在内室的财富,它一目了然——穷人家哪能有那么讲究的石驳岸呢?中国式的忌讳,“富”字是不能挂在嘴边的,但是可以挂在石驳岸上。因此,镇上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宁愿靠街的房子造得低矮而谦卑一些,也不会在石驳岸上吝啬钱财。这就是民间所谓的“面子”——中国特色的人情世故,于细微处,看得最是清楚。
石拱桥坚硬地雄跨在柔软的水面上,仿佛在对抗着时间的流逝,也仿佛在恳求时间流淌得慢一点,再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