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天空从没有老鹰之类的猛禽君临,连猫头鹰也很少光顾。不是说江南没有大鸟,实在是大鸟儿不容易见到。这种情况,恐非地气使然。江南花小草小树小,连蚂蚁也要比山里的小。鸟类世界似乎也一样,最常见到的,总归是燕子和麻雀,其大都不超过一个拳头。前者我们称之为家鸟,后者,自然就是野鸟。所以,燕子要幸运一些,总有好心人家收留它们,它即使在我们头顶唧唧喳喳,我们也不会干扰其生存。麻雀就没有那么好的福气了。燕子居家,麻雀在野。麻雀压根儿就没有进入屋子的机会。麻雀一旦入了房子里,那会是什么后果——想到我八九岁光景,在生产队的谷仓里,偷偷开一扇窗,引胆小的麻雀进入。麻雀怯生生进屋子里了,我将窗子一关,招几个小伙伴齐声高喊。那喊声,响遏行云。可怜的麻雀像无头的苍蝇,箭一般射向有亮光的地方——它们撞向亮晃晃的窗玻璃,撞得头晕目眩,一只只掉落到我们脚边。这是我们抓麻雀最灵光的一招。与共和国历史上曾经有过的大规模捕杀麻雀相比,我这一招这当然是小巫见大巫——上世纪五十年代,围绕着麻雀出现了一桩咄咄怪事——这喜欢唱歌、到处嚼舌头的麻雀终于被打入黑名册,和老鼠一道成了“四害”之一。全国人民同仇敌忾,统一行动开始了——大人终于玩起了小孩子的花招。一天早晨,大队里六和尚发广播,规定哪天哪个时辰,数十个生产队的男女老少一齐出动,到户外,每隔一段距离站好,听候公社书记的命令。等到规定时间一到,公社书记一声令下,全公社老老少少几万人齐崭崭亮出嗓子——一边高喊,一边敲锣打鼓。方圆几十公里的地面上,但闻山歌般的“嗷嗷”之声,铜锣之声,击鼓之声,声震云霄。其规模之大,令人叹为观止。麻雀受到人声锣声鼓声的惊吓,四下里乱窜,有如末日降临一般,有的竟头与头相撞而掉下地来。广大的杭嘉湖平原上——不,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是全国各族人民驱逐麻雀的声音,打倒麻雀!麻雀们得不到片刻站定下来休息的时间,在空中狼奔豕突,久了,精疲力竭,终于一只接着一只掉落下来。此一役战果非凡,方圆几十公里的麻雀消灭殆尽。但是麻雀的繁殖能力极强,没有多久,又开始占领人民公社晴朗的天空。好在不久,麻雀的冤案得到平反,中国人民不再与麻雀为敌。麻雀的益鸟身份一旦得到确认,我们又可以听到它们快快乐乐的歌唱了。人们认识到,麻雀吃稻谷,但更多的还是吃害虫。麻雀的境遇稍稍得到了改善——且慢,由于麻雀的美味,它很快又成了市场经济时期餐桌上的美味佳肴。以当代中国餐饮业之发达,不用多久,麻雀就会像其他珍稀动物一样绝迹。等到我们口中真正淡出鸟来,才知道麻雀的可贵。我不知道人们何以对这样一只心脏般大小的鸟儿怀着如此的宿怨,想来是嫌其嘴巴琐碎吧。的确,两只以上的麻雀碰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废话。倘若一万只麻雀聚在一起呢,当真有如造反一般,这样的情景,我不是没有碰到过。因此,我不喜欢复数的麻雀。“我永远喜欢他们中的单数/就像眼前这一只:灰褐色羽毛/暴动的眼睛,脚爪/细如命运刻下的笔迹/其鸣声有如珍珠惊恐泻地/里边,渗透我童年的孤独/它半空敏感的转身、俯冲、翱翔/我想:我一辈子学不好”(拙作《一只麻雀》)——这是我诗歌中的一只麻雀,碰巧,它是单数的。
马兰头是青草家族里的一名小女生——矮小,清秀,瓜子脸,细声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