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留神,翻开新时光合拢的旧江南,手指肚会碰响锣鼓、二胡、唢呐、月琴等民间乐器。这些纯正的民乐被世俗的弄堂挤瘦,被炊烟拉直,被旧戏台——它们多半空落落地占据小镇的中心——收集起来,放入一只长度仅有一个半小时的露天大锅里煮——这样一顿香喷喷的晚餐,其主食、调料、搅拌的器物、盛放的器皿、拿捏的姿势、吆喝的嗓子全是地地道道的国货。但品尝国餐的主人,到底越来越不那么纯粹了。飞檐高翘的戏台下,以前,可以见到长胡子的胡人。胡人的背影远去了,现在的戏迷堆里搀杂着不少蓝眼睛黄头发的洋人——且洋人的热情看起来远比国人高涨——在另一些旅游开发的小镇上,我甚至怀疑那些连本地人也难得一见的地方小戏,名义上是朵朵精神文明之花,实则做给洋人偷窥的西洋景。旧戏台上,方寸之内,生离死别,咫尺天涯,简陋的戏台如此抽象地浓缩了古人的生活,使古代和现代犹如榫与榫头在这里合拍了(观众的情感永远是得以粘合的胶水)。吾国人民的心里,艰辛的生活正是有了这样一个旧戏台,身体的苦难才获得了心灵的回响。中国绵长的历史以形象而简约的方式在底层民众的耳朵边亲密私语。戏台的空缺部分,常常也是高潮迭起的场所。这当然是有词为证的——在我的家乡,去旧戏台看戏或公共场所娱乐,一律称之为“轧闹猛”。一个“轧”字,暗含了男女身体相触相碰的意思,期间令我不禁想到——少女的娇嗔、眸子的流转、脸颊绯红的羞涩……这些稍带着古典的画面,是多么驰魂夺魄。读者大抵也能觉出:与台上抽象的传奇不同,台下上演的恰是一幕鲜活的民间情调。为了确证此事,我曾考察乌镇一个始建于北宋咸平元年(998)的旧戏台,看到台前的石柱上隐约有这样的文字:“奉宪禁演淫戏台下勿须堆积。”看来,台下的“轧闹猛”曾让历代的父母官颇费过一番脑筋——这是1872年立下的规矩。可见,吾国人民早在大清同治皇帝治下,已经有扫黄打非的高度责任感了——当然,话还是要回到台面上来说。每至逢年过节,或遇到重大的民俗活动,江南古镇的旧戏台是少不了上演好看的戏文的——曲调无非地方小戏比如花鼓、绍兴高调、越剧之类。锣鼓一响,往往,全镇老少自带木条凳、竹椅子,倾城出动,聚集在沧桑古板的旧戏台下。戏文的台词早已烂熟于心,台步也了然于胸。台上锣鼓喧天的武打,女主角前后左右频频甩出的水袖,其实也没能完全吸引国人的眼球。在看戏方面,吾国国民和西方观众恰成一个对称——西人观看歌剧,进的是金碧辉煌的剧院。男士西装革履,女士着最好的晚礼服,优雅得体,挽臂而入;吾国国民,去露天广场,光膀赤膊,手摇蒲扇,或仰或坐,自在写意。女人的小兜里通常还装满零食,其中尤以自炒的南瓜子葵花子为最多。台上咿呀,台下“的的”之声与之争分夺贝;台上,私定终生后花园;台下,邻村男女打情骂俏,拉手约会,入戏入情入理。然而,遇上戏文的关节落泪处,那些捏着瓜子儿正往齿缝间送的青筋毕露的老手,也会停在半空,僵在虚空里发呆。女人更是掏出皱巴巴的手帕儿,掬一把同情的眼泪——仿佛戏台上刚刚见背的角儿就是她的亲生爹妈一般。而等到关节一过,回神过来,立马故态复萌,仍然瓜子儿的的,语笑频频——明清以来,江南小镇的繁华,不独从商贩的叫卖声里看出端倪,还可以从旧戏台上和台下领略其实在的内容。
这个世界上,有两朵菊花,一朵在眼前,触手可及,可以摘下来,放入掌心,轻轻揉碎,掬之入鼻,或者蒸熟,晒干,冲入开水,慢慢啜饮;另一朵在我心里,在浩如烟海的诗歌中,在低头又点头的平仄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