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个地域性非常突出的作者,我曾有意无意地警惕过分明显的地域性语词进入我的写作,但是这一回跟我的愿望正好相反,我所选择的一百个词条,无不来自我眼前的小世界——有些还是我十五岁以前经历过的生活,是我写作的一个秘密源泉。我这一次是听任自己的狭隘,眼光只在自己的方寸之间移动。在一个圆周上的运动对作者来说必定存在有一个圆心的诱惑。这个圆心,我叫它江南。经过十多年的写作,我终于在一本薄薄的小书中获得了一个主题,但这本小书的文体却不是我殚精竭虑的诗歌,而是散文。这不由得让我想起早年在乡下,我父亲骂我的一句口头禅:这小子将来定要挂在街堂里。“街堂”二字,相对于泥泞的乡村,是闲适,是遐想,是晚饭后可以掇条小木凳去弄堂口谈龙谈虎和谈鬼。但在他看来,也是双脚不着泥地的意思。有意思的是,多年以后,我的写作总是不经意中用街堂的眼光来打量我有限的乡村生活。我匆匆的一瞥,我站在青石板上望向泥泞的一瞥,难免有些隔靴搔痒。看来,此生我与我父亲的区别就是:在我,种瓜未必得瓜,种豆也未必得豆。也罢!写一本有关江南的完整的书本来就是不可能的——好像也并非有这个必要。这个江南,已经不是有韵脚的诗歌中的江南。江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渐渐破碎,渐成绝响了,已经从耐人寻味的黑白变成了花里胡哨的彩色。此生我做过的江南的梦只是一个片断的梦,我看到的江南当然也只是一个片断的江南,是寻常眼睛里的一个寻常的江南——它的每一张叶子,每一滴雨露,每一点霉斑,无不在时间的股掌之中。时间,在别的地方,可能是一道火焰,但在江南,却是一滴水——慢慢地渗透你,慢慢地让所有事物发生霉变,然后,再次开出令人心颤的花骨朵。江南,撇开其时间性,这个倾注历代诗人心血的语词像一朵野花失却水分一样就会瞬间枯萎。因此写作这本小书的过程中,我总是一再嘀咕——“我们的思维可以没有空间,但却不能没有时间。”这是我的文学英雄之一博尔赫斯在一次关于时间的讲演中开头说的话,也是我写作《江南词典》一开始就涌自心间的声音。这一百篇江南——与其说是空间意义上的,不如说是时间带出来的有关童年记忆的一串小礼物——它不是一个现实的五彩缤纷的江南,而是一个过去的黑白江南;是一个固执的“我的江南”——作为江南人,我已经过多地浸淫了它的地气,它的从植物的根部弥散开来的阴郁。因为,我从未离开过——一个名词组成的江南。本书的闪光部分可能来自修辞,让读者厌恶的部分可能也是修辞。修辞未必能够抵达记忆之门,尽管本书顽固地指向记忆之一种。是的,童年的记忆,都是由丝绸一般发光的片断构成的——它们不会像江南的河流(尽管已经生锈)一样贯穿成为一个整体,永远不会!最后我要说的是,我无意让这本小书面面俱到。这本书,是从一个时间和空间的江南中抽离出来的——它缓慢、平常、任性、细小、琐屑、自说自话,甚至还不时地倾向于“本地的抽象”(布罗茨基语)——主观和片面或许正是这本书的优点。
[1]世间最美的地方,指托尔斯泰的坟墓,是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一篇凭吊托尔斯泰墓园的散文的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