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时抬眼看母亲一眼，嘴唇几次蠕动，但就是张不开口，说不出想说的那些话来，但不说出来又总是提心吊胆的，也很难安稳下来。母亲转过身来，看我坐卧不安的，就疑惑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大大咧咧地说：“你得瑟什么，还不赶紧睡觉，明天得早起上学啊。放心吧，我送你去上学。”我的头顶上不啻突然响起一声炸雷，头发梢“啪啪”响着，好像着了火一样。我彻底晕了菜，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别别别，我自己去就行，不用不用，这么大了你再去送我，不是寒碜我啊。”
第二天就要到镇里上初中了，在这前一夜，我就想嘱咐母亲几句话，可我还没说出来，她倒来了这个，我不晕才怪呢。
母亲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我好似被她的眼光穿透了一般，脸上火辣辣的，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去。母亲转转右眼珠，恍然大悟地样子：“娘的，你、你是怕我去丢了你的脸啊。你娘就这个样儿了，有什么办法！我都不感到丢脸你他娘的倒酸歪起来了！什么时候我都是你的娘，命定了的你有什么办法。”
“不，不，不……”我的声音小下去，也不知想表达的意思是什么。不过说句心里话，我真的怕母亲到镇中学去，我一直忐忑着就是想和她说说，以后不要到我上学的学校去，有事我回来就是。
在村小学里，我们二十几个同学在一个班里，由于从小生活在一起，相互知根知底，他们对我的母亲没有什么惊奇的。所以，我们同学都能平安相处。可到镇中学后，大多是新同学。他们若知道我母亲的情况，我会感到抬不起头来的。再说了，自己的隐私何必展现给别人让人作为话题呢。
“为什么不？”母亲犀利的眼光直直地戳向我，我感到脸上的皮肤上承受了很硬的压力，生疼。
我的身子不由地萎缩了一下：“我自己去就是，还用你送啊！”
“哼哼，算了算了，再说吧，还不就是嫌我丢你的脸！”母亲转身忙自己的去了，我才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地起了床，背着书包向镇中学去报到了。初秋的天空非常晴朗，澄明高远。空中吹来阵阵清新的空气，饱含着成熟庄稼的浓郁气息。母亲只要今天不到学校来，我就放心了。要说的话容我以后和她好好说一说，她尽管脾气倔强，兴许能听进去的。
到了镇中门口，我回头看去，没见母亲的身影，于是就放心地进了校园。办好报到手续，找到自己的教室，坐了进去。很多新同学来得更早，大半是在我前头到的。我进来后，还有些同学陆续走进来。刚到来，什么都找不上头绪，所以大多同学都在教室里安静地等着老师。
班主任还在忙着新生入校的有关事项，等待后到的同学报到。教室里嗡嗡嘤嘤，声音此起彼伏，我们在互相认识着，交流着。不经意间，我们眼前突然暗了一下，有个人影站在了讲台上。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全班几乎同时都抬起了眼睛。天哪，竟然是我的母亲在讲台上稳稳地站着，她手里拿起讲桌上的教杆，轻轻往桌子上一敲。这一下，好像就把我的颈项敲断了，我要死的心情都有了。别的同学都认真地看着她，以为老师来上课了。
“孩子们，我不是老师哇。”母亲笑了笑，解释着，接着用教杆指了指我，“我是你们的同学边玲玲的妈妈！”尽管离得很远，但我的头皮好像被她戳中了，生疼生疼的，眼前一阵发黑，感觉陷入了万丈深渊。
同学们谁也不说话，教室里很安静。母亲接着说道：“你们都看到了，我的左眼眼珠没有了，是一次大病让我失去了它，从此就给我留下了这个缺憾。今天我本来是要送我的闺女边玲玲来上学的，可是她不太情愿。我很理解自己的闺女，她怕同学们看到我一只眼睛有毛病，会议论纷纷，甚至会笑话她，并以此瞧不起她。”
我担心同学们会转过头来看我，可他们全被母亲吸引过去了，都在认真地听着，根本没人顾及我。
母亲两手捏着教杆两头，很自然地在胸前横着，好像托着一件很沉重的东西似的，她环视了一圈教室，沉稳地继续说着：“我来得晚了一些，但我还是来了。我也爱美，我当然希望有一双美丽明亮的眼睛。可是人有旦夕祸福啊。眼睛出毛病后，我很难过，但我得面对命运的安排，所以我就克服了自卑，好好生活了下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其实我们好好想一想，谁家没有一件两件的糟心事儿啊。”
我慢慢抬起了头来，脸上不烧了。
母亲笑了笑；“缺陷，如果能掩饰就掩饰，要是掩饰不了，还不如趁早让人知道，别人就没有什么好奇的了，正视它不就没什么了。”
母亲讲完，同学们热情地鼓起掌来。在同学们的掌声里，母亲对着我，自自然然地：“闺女，我回去了。”
然后对着同学们摆摆手，洒脱地走出了教室。
后来上高中、上大学，我都主动要求母亲去送我，我会主动把母亲领到教室里，向同学们作介绍。参加工作后，母亲也是常来看我，我会挽着母亲的手臂四处走走。周围的人从没有因此瞧不起我。
母亲对待缺陷的方式，使我受到很大启发。从初中那次以后，在生活中对自己的不足之处从不试图隐瞒，并尽早让别人知道，结果反而度过了很多关口。倒是其他一些人，为了隐瞒一点小小缺陷，活得很累很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