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两肩月色,裹十里秋风,我去领悟悲壮。
出东直门,进北小街,行不多远便是北京东城炮局胡同25号—昔日的国民党陆军监狱。42年前,一个秋风瑟瑟的下午,身披黑色斗篷的吉鸿昌将军就是从这里缓步走出,泰然自若,从容赴死。
还有什么比生命更值得留恋的呢?佛陀从地上抓起一把土,问弟子:我手中的土多,还是地上的土多呢?弟子回答当然不言而喻。于是佛陀感慨地说:放眼尘世,人山人海,而获得人身的概率却微乎其微,如同我的手从地上抓起一把土。
然而,面对死亡,吉鸿昌将军却是那样坦然。
与他一起就义的反蒋义士任应歧忽然抢上一步,从身后对他说:“我死了倒没有什么,你死了太可惜了,国家正用得着你啊!”吉鸿昌将军回过头,见任应歧满面泪痕,就皱起眉头,安慰他说:“在这时候,你这是干什么?别让他们小看了咱们!”随后冲行刑的特务说道:“这样吧,让他先走一步,我送送他。”
任应歧擦了擦眼泪,踉跄着走到了吉鸿昌将军前面,冷不防一声枪响,他仆身倒地,血从后脑流出来,殷红了身下的土地。吉鸿昌将军见状,面不改色,冲特务招招手,泰然发话:“这样死可不行。我为抗日而死,光明正大。不能跪下挨枪,我死了也不能倒下!”遂命:“给我搬张椅子来!”当将军安坐椅中,那个行刑的特务悄悄绕到他身后时,将军把手一挥,回头正色对特务道:“我为抗日而死,一生行为光明磊落,不能在背后挨枪。”那特务闻言,竟禁不住浑身战栗,颤声问道:“那您说怎么办?”将军昂首望一眼布满阴霾的天空,厉声喝令:“你在我眼前开枪。我要亲眼看着你们怎样打死我!”
慷慨赴死,古往今来,不乏动人心魄的故事。屈原投江,荆轲刺秦,岳武穆饮恨风波亭,谭嗣同喋血菜市口。然而,最令我动容的当属将军的死!
将军其实太留恋这个充满苦难的世界了。
18岁投军,镇压白朗起义,参与北京政变,持戈军阀混战,进攻鄂豫皖苏区。凡18年,将军在黑暗中苦斗,在郁闷中徘徊,直到与军中的共产党人取得联系,才真正找到了救国救民的真理。至此,他宣讲抗日真理,策动旧部起义,筹组民众抗日同盟军。一战而克保县,再战收复宝昌、沽源,三战又下多伦,从一个旧军人很快成长为一名自觉的共产主义战士。正当他高举义旗,驰骋在驱逐日寇的沙场上时,却因弹尽粮绝、伤亡惨重,陷入日、蒋重围。为保留抗日火种,经北平慈善团体斡旋,与战友方振武将军一起离开部队,为国民党二十二军所囚。
将军实在不愿意就此死在国民党的刀下。上下求索,他才刚刚开始有意义的人生;日寇肆虐,他还有多少未竟的愿望。所以,在被解往国民党北平军分会的途中只身逃出,潜回天津,继续进行抗日反蒋活动;所以,他因从事革命活动被国民党特务在天津法租界刺伤,又一次落入国民党政府之手时,以手指作笔,以大地为纸,满怀愤懑与遗憾的心情在刑场上写下了令人荡气回肠的绝命诗:
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
何为悲壮?壮志未酬,欲生而不能,乃为悲;献身主义,就死却从容,是为壮。
悲壮是一道风景,但不是小桥流水、风花雪月,而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它使人的心弦在荒寂中受到震撼,使人的情怀在残缺中得以升华。
悲壮又是一种力量,但不是球场竞技、拳坛角逐、而是心灵挟带的一阵疾风,灵魂孕育的一声惊雷。它令一切卑琐在它面前颤抖,令一切苟且在它面前逃遁。
雨果说:“无论什么都不能从世界编年史上抹去用剑刻下的英名。”
那么,以悲壮做如椽巨笔,在一个民族的心扉上刻下的英名呢?
—他将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