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原本是可以触摸的。
来到交河故城之前,历史于我,不过是教科书上一行行冷峻的铅字。即便是悲壮雄浑的古长城、金碧辉煌的故宫,也因为多了一些人工的雕琢而少了一份历史的凝重,多了一些尘市的浮躁而少了一份历史的幽静。古丝绸之路更如同我思想天幕上的一片浮云,遥远而飘忽。
来到交河故城就不同了。
它是古老的丝绸之路上一座驰名中外的城池,始建于公元前200年前后,因“河水分流绕于城下”而得名。西汉时是车师前部王都,曾繁华于一时。公元5世纪初,来自河西的匈奴后裔沮渠无讳兄弟,西渡流沙,亡命高昌,纠集遗族,攻击交河。车师人众志成城抵御外患,坚守八年直至“弹尽粮绝”,才在车师王车夷落的率领下舍弃故国,西奔焉耆。中原皇帝感车师王对大汉王朝忠贞不二,下诏书开焉耆仓以赈济,车师国遂亡。以后,交河故城更历经战乱,多次更旗易帜,至公元十四五世纪,这座故城才完全废弃。
令人称奇的是,故城原是一块高地,所有建筑均是用减土留墙法“挖”出来的,建筑群整体格局牢固地连结于地体。它所以历经一千四五百年的沧桑,其遗址仍然奇迹般地巍然屹立于地表,危墙伟岸,街巷分明,除了当地气候干燥、地处孤岛等自然条件之外,和这一建筑构造也不无关系。
拜谒交河故城时,正值盛夏。烈日当空,生土墙已被晒得炙手,数里故城遗址内,竟无一草一木,满目残墙断壁。那每一堵残墙背后,每一截断壁脚下,分明都勾挂着一串真实的历史,不知演绎过多少幕人间的活剧。一千四五百年啊!多少个生灵,多少场战事,多少次悲欢与离合,多少回辉煌和幻灭,有如交河上空的朵朵白云,悠悠远去,无声无息,空留下一座满眼苍凉的废城任后人凭吊。这一天,除了我们几人外,再难得看见一个人影。听不见一丝鸟叫,感受不到一丝风动,时间似乎也凝固了。置身其间,仿佛步入了一条神奇的时空隧道,一下子被时间之神从喧嚣的现代都市送回了古朴宁静的历史深处。
陪同我们的新疆考古研究所工作人员刘学堂是吉林大学考古系高材生,他毕业后志愿来到塞外大漠,终日穿行于历史与现实之间,逸兴遄飞,乐之不疲。他告诉我们,每年8月1日,一位日本学者必千里迢迢来到交河故城,找一座废弃的庙宇打坐一宿儿,月出而入,日升而归。他说,交河故城在这一天是世界上最黑最静的所在。
小刘的讲述更给这座幽幽故城增添了一抹玄妙的氛围。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选择彼时彼地坐禅,是受了哪部典籍的指示?还是要静心去触摸一下物化的历史?不得而知。然而,这不妨碍我们放缓脚步,静下心来聆听一下历史的心音。
这里是故城的城门吗?斩崖而成,有如阙口。城门主道上的擂石坑、陷阱、瞭望塔,虽历经风雨侵蚀,但遗迹仍存,依稀可辨。轻抚残墙,驻足坑旁,分明可听到古战场的号角声声,旌旗猎猎。唐朝边塞诗人岑参曾留有“奉使按胡俗,平明发轮台。暮投交河城,火山赤崔巍”的诗句。并在一首诗中对当时治理西域的大将封常清备加称颂,甚至认为和匈奴大小七十余战的汉将军李广若与封常清相比,不过是“微功今可哈”,足见交河故城曾历经过多少战争的风雨了。
这里想必是一条条街巷一座座庭院了。遗迹清晰分明,许多院落尚能看出平面布局和房屋的门、窗位置,院落中竟还有圆口的水井残存,徜徉其间,仿佛能感受到昔日的炊烟袅袅,灯影晃动。小刘告诉我们,除了战事频繁等深层的历史原因外,它废弃的最直接原因是河水干涸、缺水所致。没有火就没有文明,没有水就没有生命。望着荒芜衰败的故城遗址,想象着当年的人们因为没有水而被迫迁徙的情景,不禁生出万千感慨。
故城中得以保存下来的大量遗址该是寺院了。据称,交河宗教盛行之时,城中寺庙曾达五十多座,如今虽香火不再,但静心细听,声声木鱼似仍可穿越时空送入耳中。交河原是进入西域的桥头堡,大唐时中亚成了边界,交河故城成了大唐统治下西域的腹地,丝绸之路上的往来商贾,大都要在这里休养盘桓几日,中原文化便在这里日见显扬。
小刘给我们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相传唐玄奘去印度取经路过古高昌之地,在这里建立了高昌国的国君以国宾之礼待之,恳请唐僧为其讲经,并命王公大臣都来听讲。自己则跪倒在地,让唐僧踩其背登上讲经台,一时成为高昌国一大盛事。讲经毕,国君希望唐僧留下来做国师,未能如愿,便执其手送唐僧上路,又亲颁官牒文书让西域各国一路放行。仅此一斑,便可见中原佛教文化的发达,和当时西域各国对中原文化的认同与归属了。如同没有到故宫便没有到北京一样,没有到交河故城,也枉来新疆走过一遭。这里积淀了太多的历史文化,融汇了太多的人事沧桑,虽浮光掠影一游,也足以令人心醉情痴,神思幽幽了。
我在想,是什么把一座繁华的都城化为了一片废墟呢?
战争、缺水也许只是表层的原因。不是吗?战争皆因利益引发,水源枯竭则与人们对自然生态环境的破坏相关。究其根由,概因人心的贪欲与浮躁所致啊!残墙后与断壁下,仅仅勾挂着一串逝去的历史吗?不,分明也有先人对后来者的企盼与警迪。如果我们只是感叹一番人事的代谢,发一发思古之幽情,也许会令本来厚重的逝去岁月变得单薄而苍白。
“爸爸,瞧,这里有路标!”
一声清脆的童音,把我们的视线牵引了过去。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又来了三位游客:一对青年夫妇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女童。那奔跑的女童着一身红裙,仿佛一簇燃烧的火苗,在黄褐色的生土墙间跃动。哦,背景是经历了上千年风雨的废弃故城,眼前是正在绽开的一朵未被世俗玷污的生命之花,我突然觉得那其实是一个焊点,一下子把历史与未来焊接到了一起,不由得,我又想起了那位每年都要来这里静坐打禅的日本友人—
他不远万里拜谒这一片早已废弃的土地,仅仅是要触摸一下物化的历史吗?设想,一个人在最黑最静的世界一隅静坐打禅,心如止水,万籁无声,该是一番怎样的情景呢?他可以省察自己的内心,发现自己妄念全消而流露的真心,从而达到禅宗所推崇的“无”的最高境界。这时,纵然一片叶落也会轰然作响;一缕风动也会呼啸出声,在极度的空寂中获得丰富,在浓浓的夜色中感受光明,生命进入这样一种状态,便不仅仅是一具躯壳了,它已经获得了升华,成了一条清澈明快的溪水。文明不就是在这无数条溪水的映照中,一路抖落岁月的尘埃,磕磕绊绊地从远古走向未来的吗?
不过,这是我的揣度,无从去向那位日本友人证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