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李续,见过县令大人。”
新野县衙之内,李续立于堂下,对上位县令朱申拱手一揖,目光炯炯的看着朱申,眼中一片平静。
李续身旁,张成以及几名被打奴仆同样跪伏于地,出声说道:“小民张成,拜见大人。”
“县令大人还请为小民做主,这李续仗势欺人,指使家奴殴打我等,致我家公子等多人重伤,简直目无法纪,还请大人重重判处他的罪行。”
一名家奴在主人的示意下,跪伏于地大声哭诉道,其余几名奴仆也纷纷附和,状似凄苦。
“住口,本官未曾问起,尔等不得开口,否则本官便要治你们个咆哮公堂之罪。”朱申喝止住这几名奴仆,眼睛却在堂外李腾等人身上一一扫过,这些人,要么是衣着富贵、气质不凡的富家之人,要么就是侍立一旁,躬身听命的奴仆,除此以外没有其他任何一名无关百姓胆敢入内围观。
堂外这些人,要么是苦主一方,要么就是李家的人,大庭广众之下,一张张表情,一双双眼睛,或担忧、或震怒、或冷笑,都紧紧盯着朱申,看他如何处理这个案子。
当街纵容奴仆出手伤人,在这个时代,其罪名也是可大可小,就看主审官如何判案,其最重者,莫过于下狱收监,判处刑罚,而最轻者,却又只需花钱恕罪即可,根本没有皮肉之苦,牢狱之灾。
“大胆李续,竟敢当街指使仆殴打他人,以致数人重伤,你可知罪?”朱申倒也没有因为被殴打的人中有自己的儿子便格外暴怒,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只是在心头疑惑,新野李氏算不得豪门,堂下李续此刻却为何如此镇定,面无惧色?
李续的事,朱申也有听说,特别是主簿李严,更是李续族兄,故而朱申从平常与李严的攀谈中得知,这位李氏一族全力支持的李公子李续,在雒阳游学三年后,于今秋在太学结业,并返乡行冠礼,离开京城时,李续还只是白身,并无州府哪位大人征辟此人。
李续不知道朱申在想些什么,只是如实答道:“大人,此事确是学生一时冲动,受不过对方羞辱,这才犯下如此过错,学生虽知现如今悔之晚矣,却也想亡羊补牢,这些人等一应医治善后费用,学生愿一力承担,不敢推辞。”
朱申点点头,见李续认罪态度良好,加之又谦恭有礼,心中怒气稍稍平复,自家儿子整日在城内闲逛厮混,常有出格之举,若说是他先羞辱眼前李续,朱申绝对是不会怀疑的。
“堂下张成,你可承认殴打他人,致人重伤一事?”朱申又对张成喝问道。
张成抬头看着朱申,说道:“回大人,小民确实是因对方口出不逊之言辱及我家公子,这才愤怒出手,伤及他人,但绝非我家公子指使,有何罪责,小民愿一力承担,与我家公子无丝毫干系,还请县令大人明断。”
“大人,分明是李续指使他出手的,否则他一介奴仆,怎敢当街行凶,还请大人勿要听此人胡言啊。”几名家奴见张成将事全揽在自己身上,想到自家老爷的吩咐,急忙叩头哭道。
“你们说什么,你们哪只眼睛见到我家公子吩咐我了,休要满口胡言,难道还想找打不成?”张成见这些人如此颠倒黑白,不由怒视他们,恶狠狠的说道。
“放肆,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屡次藐视本官,咆哮公堂,某非真当本官治不得你们的罪吗。”朱申怒道,同时对李续的印象也差了几分,区区一个奴仆,竟敢在县衙公堂之上,威胁苦主,好大的胆子。
见堂下众人都安静下来,朱申想了想,心头已经有了主意:“好,既然你们都已认罪,那此案便无需再审,李续,你二人且签字画押吧。”
朱申话刚说完,旁边一名笔吏便带着一应物件来到李续身旁,让其签字画押。
这一切完毕之后,朱申点点头,大声道:“本官现在宣判,李续纵奴伤人,目无法纪,恶意扰乱地方治安……”
朱申洋洋洒洒一大段话说出来,有人欢喜有人忧,其主要不过三点:其一,李续需赔偿所有受害者一切医药费,同时还得另付一笔安抚费用给受害者方可;其二,李续主使手下家丁奴仆伤人,致多人重伤,简直目无国法,须当堂杖责三十,入狱三月,以儆效尤;其三,张成虽是从犯,但却是主凶,故而判处其当堂杖责五十大板,入狱三年,以安百姓。
听完朱申的话,堂外李腾当即面色一变,朱申这样的惩处,实在已经严厉之极了,杖责三十,入狱三月,这每一项,都可谓是杀人利刃,刀刀见血啊。
杖责三十不过失些脸面,不能伤筋动骨,倒也勉强还能接受,但入狱三月,却是让李腾万难接受,一旦入狱,日后必定成为人生污点,对于要踏上仕途的人,尤为不利,甚至可能会使其终身绝足于仕途。
而且,李续此次返乡,另外一个目的,便是要举行冠礼,如今年关已近,入狱三月,岂非错过了二月的加冠仪式?
李续也暗自皱了皱眉,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想的似乎有点过于简单了,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身处新野县城,如果县令铁了心要治他的罪,他能怎么办?
老话说的好,县官不如现管,意思便是再大的官,也不如现成主事的人管用,自己得罪了马颉,虽然马颉官阶地位高于县令,但其职不过是监察治下官吏,与军政无关,官再大,也管不到自己头上,但眼前这位县令可就不同了,自己落在他的手上,若他一心为他的儿子报仇,不顾自己背后的依靠,自己能有什么办法?
何进虽然辟自己为幕僚,但到底不在朝廷官职之内,自己如今不过一介平民而已,朱申想怎么判就怎么判,若其执意重处自己,哪怕自己事后能将其革职免官,下狱处死,现在也没有丝毫反抗之力,除非想学甘宁一般,杀官出城,浪迹江湖,自此绝足官场。
“大人,学生还有话说,请大人容学生说一句。”李续突然高声说道,这次却又恭敬了许多,不再如刚才那般有恃无恐。
“本官也并非不讲理的人,李续,你有何话尽可道来。”朱申见李续此刻已经比刚才恭顺不少,以为是李续心头害怕,心中不由大定,这等表现,想来也是不可能有什么后台吧,至于新野李氏,哼,一乡间大族而已,又能怎样?
到底是自家儿子受苦,朱申怎可能不心疼,平时朱迅朱公子就在新野胡作非为,他这当父亲的岂能不知晓?不过是存了爱护之意,有些纵容罢了,此次李续竟然将他儿子打成重伤,为人父者,自然心中恼怒。
之所以重惩李续,除了朱申儿子的原因以外,另一个原因就是迫于堂外众多富室大族的压力,得罪新野李氏一族,总比得罪其它几家大族好吧?
“大人为官一向清正,治下百姓无不信服,此次学生有错在先,竟做出纵奴伤人之事,实在妄读圣贤之书,愧对先贤,大人如此判处学生,学生心服口服……”说到此处,李续略微停顿了一下,又道,“只是学生此次返乡,已承诺他人须尽快返回雒阳,以效绵薄之力,不知大人可否容学生以金银赎罪,赔偿苦主,以此来减免罪行,亦可不使学生有负当日诺言,失信于人前。”
“大人,休要听他胡言,万万不可轻饶了这李氏小儿。”
“大人,我家幼子如今正躺在床上痛苦不堪,希望大人千万能为我等做主,严惩此人,老朽在此拜谢了。”
“李续纵奴伤人,视国法于无物,大人怎可轻饶,李续小儿,你也休要在此胡言,朱县令一向秉公执法,明察秋毫,岂是你可蒙骗的,此刻还不速速受刑,更待何时?”
公堂之外,几名本地大户家主一听李续这话立马就高声喧哗起来,自家儿子莫名其妙被打得如此惨,他们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凶手,一听李续想花钱了事,他们立刻高声反对,恨不得李续被关押个几年几十年才好。
“肃静,公堂之上,不得喧哗。”对于这些有身份地位的人,朱申虽然是县令,却也不得不稍微客气一些,因为这些人都是本地有钱有势之人,你县令若想在县中的政令得到贯彻实施,就必须拉拢他们这些本地大户,使他们不敢暗中阻扰,更何况,每年朝廷分派的税赋,还得靠这些人上交大头,因为他们这些大户人家的田地加起来,比新野县其它所有百姓加起来所拥有的田地还要多。
终汉一朝土地兼并的现象,从来就有,而到了现在,其实已经非常严重,豪强门阀大肆兼并土地,已经到了毫无顾忌、不折手段的地步,越来越多的农民被迫失去自家耕地,从而不得不沦为豪强的附庸,以至于到如今,富者田连阡陌,而贫者,却无立锥之地。
官府要收税,虽然最后依旧是从这些附庸耕种土地的人身上榨取,但名义上,这些土地却是豪门大户人家的,他们从分给耕种土地的百姓手里收取税赋,然后统一交付官府,自家田地所得不损分毫,但所有应交税赋,却全由本就没分到多少粮食的百姓手里榨取,无数百姓辛苦为豪门大户人家耕种一年土地,到头来落在手里的,却还及不上收成的四分之一,怎能养活一家人口?
故而黄巾起义,之所以数十万数百万百姓闻风而动,如影相随,正是因为这些人被迫没有了土地,不得不沦为附庸、流民,太平道一声高呼,已经到了绝望地步的贫苦百姓自然闻者莫不响应,哪怕明知是死,也要将胸中的怒火宣泄出来,他们要报复那些豪门大族,报复那些朝堂诸公,更要报复那高高在上的当朝天子……
“李续,不知你承诺了何人,要尽快返回雒阳为其效命?”朱申皱眉看向李续,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这李续,莫不是在雒阳游学三年,找到了强硬的后台?
“回大人,一切说来话长,学生自雒阳出发返乡,有幸在轩辕关外得遇前颍川太守,如今官至侍中的何进何大人,并被其辟为幕僚,当时学生已答应何大人,返乡举行冠礼之后便要返回雒阳为其效命,故而……还请大人能够通融一二,让学生得以花钱赎罪,以便学生履行当日诺言。”
自从认识到现在的处境以后,李续其实已经没有表现出丝毫骄横,一切言行,都是规规矩矩,这一刻身处县衙大堂,面临即将可能的牢狱之灾,他突然意识到,在自身没有强横实力之前,其它一切都是虚妄,就算能偶尔借势,却一定不能将之作为毕生依靠,否则,恐怕会死得很二。
不过他现在不得不借何进的势,来压眼前这位新野县令,因为他没有其他好的脱身办法,只能心中期盼,眼前这位新野县令千万不要一时糊涂,来个鱼死网破。
虽然李续刚才说话时表现得很客气,但这话听在朱申等人耳中,分明就是一种炫耀:我有何进做后台,尔等谁敢惹我?